谢明青难得眉毛七上八下，回头看楚青澜，“‘不乐意挪窝’？谁告诉你的？”
楚青澜捧着脸说：“我看到的你就是这样。”
“……”
楚青澜嘴巴一抿，立马哧哧笑了起来。
谢明青无奈道：“小澜，我比你年纪更小的时候，也想过仗剑走四方，想与母亲、你、镖局的兄弟姊妹们、山庄的大家，一同看看好山好水。曾经我也觉得，无非是晚一些，再晚一些，总能实现这道愿望，但是后来……”
他别开眼，陷入沉默。
楚青澜也不笑了，“如今就不行了么？”
谢明青轻声道：“如今……如今的日子已经足够美满，我再也想不到更好的时候。”
“哥……”楚青澜犹豫半顷，“常言道儿子像娘，闺女像爹，母亲便没有你如此悲观。”
谢明青失笑：“是啊，母亲年少便已独当一面，统领镖局，我既学不来母亲的性子，更没有她的能力。但我猜，你应当与父亲很像吧。”他话锋一转，问：“小澜，你寻芍药馆主打听父亲，我不提，你亦不说，你以为我不在意，还是你觉得你打听到了我不知情之事？“
楚青澜顿时脸色大变，哼哼着站起身，“中秋了！本姑娘要去找小洲过节，谢明青，你就一个人待着吧——”
那姑娘一溜烟跑没了影，谢明青笑着摇头，眼前青山如旧。
*
伙房大门外敞，呛眼的面粉弥漫，黎风烨双手揉着面团，连长洲时而提起壶说“加水加水”，时而来倒面粉怪他“稀了稀了”，最后还要添一句：“阿烨，你快些，否则来不及醒面了！”
这辈子未有一日当过“白面小生”的黎风烨半张脸都被撒得变了色，没好气地往连长洲肩头弹了弹粉，“怪你自己贪睡！”
那头捏着兔子的连长洲立马打了个喷嚏。
看他手里缺只耳朵便大功告成的胚子，黎风烨火上浇油，“得，又要重做了。”
果不其然，连长洲从头做起。他这回聪明了些，蒙起半张脸，等到面团和好，糕点送进蒸屉，着手桂花鸡的佐料，好不容易安静半晌的黎风烨有了话说。
开宴先上两道凉菜，黎风烨摆好盘放去一旁，问：“书生，你觉得任鸣可怕么？”
连长洲点头，“但你还是寻见了法子破招。”
“没有彩衣皇种下的蛊、没有任鸣负伤在先、没有尤怜天笛音乱阵，我未必如此。”黎风烨倒不赞同，“更别说阿珂、青澜、甚至贺掌事都在消耗他力气。”
“阿烨，我一直相信你的本事——”
黎风烨打断：“任鸣手中仅仅一部分《九连环》残页，他也不过练到三重境界，却已是真气护体，刀枪难入。我曾经不甚理解修练一部‘魔功’辛辛苦苦，只能落得个走火入魔下场，为何还有那么多人争抢？那日见了《九连环》能为如斯，又看《无悔功》压制遗民病体、助你抑毒，到底明白了些。可是十二楼何必散播《九连环》？”
他走到连长洲身旁，“连家另一派争夺十二楼，能有什么好处？书生，锦城时你不愿说，借故屡屡推脱，现在呢？”
和了酱的料汁抹满鸡皮，连长洲往土鸡腹中塞入炒好的馅，“为名为利，人总是贪心，偏偏连家曾经辉煌无比。”
当年并肩打江山的好友一者成了君，一者作了臣，数百年兴替，多少士族没落，总归有几个心不平。黎风烨继续问：“纵然他们夺得十二楼，‘利’在手中，天下人不知十二楼由谁操手，何来的‘名’？怎么比得上连家先祖风光？”
连长洲停下动作，看向黎风烨，“阿烨，你莫要再问了——”
“书生，你怕他们。连家没有如此大的权利，十二楼听令连家‘楼主’，楼主之上，还有另一人做主。”黎风烨哪能作罢，坚定与连长洲对视，“是谁？”
连长洲忙不迭低头，拈起桂花瓣点缀菜肴，小声道：“阿烨……你看，既然你能问出这道问题，你……你这不是已经晓得答案了么？”
“皇上？”
“……”
连长洲第无数次的沉默仿佛应答。
黎风烨叹息一声，帮着他处理余下食材，“你们都那么怕他做什么。要我说，朝中武将祖上概为江湖人出身，他楚姓的皇室几百年前照样是乡野莽夫，连家号令十二楼，竟还要当老皇帝的傀儡？长洲，行兵打仗自然是他们厉害，但论单挑防身的武艺，他们难道还能胜过我们江湖人？”
照黎风烨看法，十二楼样样不凡，皇上手握大权，至多是互相牵制抗衡，便如庙堂、江湖两者之分，怎么成了丹仪口中的“区区一条走狗”？
“正是因为十二楼曾经……”连长洲嘴唇颤抖，欲言又止半刻，“阿烨，你永远不要低估他，不要低估他们。这天下，终究是听他的。”
黎风烨干脆也改了口：“好。那他散播《九连环》四处霍乱，江湖不宁，百姓不安，书生，你看见了，就像任鸣坐镇的白帝城，他能有什么好处？连家呢？所谓的名利居然诱人至此，足以令他们漠视天下动荡？”
连长洲回答得模棱两可：“有时候，或许是停手的后果比之更加可怕。倘若我说，十二楼、连家两派的存在，皆是因为楚家和连家共同守护着某个秘密，惧怕着同一件事——当它揭露世人眼前，恐怕王朝倾覆，战乱四起。待到那时，当真天下动荡，民不聊生，阿烨，你还愿意听么？表象和平与它，你选择哪一个？”
怎么又让我选！黎风烨撇开菜叶，“我选择去见太子。”
连长洲惊讶道：“太子？”
观他不知老皇帝意图下江南求治一事，黎风烨搪塞过去。
连长洲越发惊讶：“阿烨，你居然晓得就算你执意要听，我也不会说？”
“连长洲，你是不是和谢珂学坏了？”黎风烨立马丢了片烂菜叶甩在他肩头。
连长洲嫌弃地拍开菜叶，“说不定是小珂跟我学坏了，我才是瞒你们最久的那个人。”
哪壶不开提哪壶，见黎风烨不虞，连长洲敛了神色，轻声道：“假如这一切都能结束在我们这代便好了。当时得知青澜乃是嘉王郡主，嘉王——十二楼与连家身份在此，我高兴也不高兴，庆幸也不幸……”
他嘀嘀咕咕地说，黎风烨骂骂咧咧地勒令他早日同楚青澜坦白为妙，无论废脉原因还是十二楼争斗，楚青澜总该知情。
一旦提起此事，连长洲立即没了声，伙房时而吵闹，时而安静，直到某道身影飞来，停在门前。
那人鬼鬼祟祟地探出头，连长洲循声望去，黎风烨开口：“楚大女侠馋了？”
正是饭菜香气弥漫之时，被两人抓了现行，楚青澜现身，两步迈进伙房，连长洲飞快挡住她的视线，“青澜，不能看！”
“做几道菜而已，有什么不能看的！”
“宴还未开，不至月升，现下晓得了还有什么意思？”
连长洲越是想藏，露出的马脚越多，楚青澜尚未发威，他就把“宴”字说了出去，逗得黎风烨失笑，楚青澜恍然大悟。
但她一改常态，戳了戳连长洲便踮脚望向黎风烨，“黎大哥！黎大哥！”
黎风烨转身。
楚青澜双手扒在连长洲肩头，“黎大哥，你果真喜欢我表兄！”
“……”原本看着楚青澜压在他身上乱动，连长洲扶也不是，抱也不是，双手尴尬地没地放。这会儿听了楚青澜点破谢黎两人心思，他顿时愣在原地，顺其自然地搂住了楚青澜。
黎风烨头扭了回去，“对对对。”
得了肯定，楚青澜抓着连长洲肩膀看他，“连长洲，上回我问你，你还说你不清楚！”
“那是因为——”连长洲被楚青澜摇得一晃一晃，不免后退，“青澜，你别乱动——那是因为小珂对阿烨——”
他话未说完，踮着脚的楚青澜搡着连长洲，满脸为难，“怎么办怎么办……表兄对黎大哥有意，我是小洲的娘子，小洲应该喊表兄和黎大哥‘哥哥’‘嫂嫂’？黎大哥应该喊小洲‘妹夫’？那我呢？怎么办怎么办……”
她自言自语着在连长洲怀里转了道圈，不消半刻就趴在了连长洲胸口，“书生，本姑娘有些头晕，你扶好我。”
抱着楚青澜好一会的连长洲早已两颊通红，双目无神。
听她念叨，黎风烨心里思索，说得对啊，他与连长洲往后可怎么互相称呼？等等，表兄对黎大哥有意？什么意思，阿珂他……
这厢摸不着头脑，那厢的楚青澜忽地直起了身，吓得连长洲一松手，她便甩出了青绸拍向黎风烨，“黎大哥，上回在锦城城门，有人说你娶妻了！你！你个负心汉，不守男德，三心二意！”
黎风烨可不敢让这满屋子菜肴白白浪费，眼疾手快地拽住绸带，转身反驳：“谣言！我黎风烨未曾娶妻！”
“空穴不来风！”
“那是你表兄扮的！”
……
片刻后，连长洲苦口婆心之下，黎风烨严防死守之中，今夜的“桂花宴”逃过一劫，门外另有身影。
谢明青笑吟吟地倚在门边，“晚膳竟已大功告成？在下来的似乎不是时候？”
“小珂，你来的正是时候！”连长洲求救。
黎风烨闪身来到谢明青面前，握住谢明青手腕，拉着他走到看灶的楚青澜旁边，“谢公子，您来和楚大女侠好好解释解释。”
“嗯？”
楚青澜抬头瞧谢明青，“表兄，你敢做不敢当！”
谢明青莫名其妙。
楚青澜语气鄙夷十足，“都当黎大哥的夫人了，居然还与本姑娘说‘怎样算喜欢’？”
“……”
站着的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