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早先决定,三日之后启程前去万紫千红谷,膳后,谢明青向玉霓传信,黎风烨便打算回房清点行装,再入城逛逛集市。
黎风烨买下的这座宅子占地不小,常常在院子里信步闲庭半天也撞不见人影,今日倒是巧了,他晃悠了两刻,倚着栏杆喂锦鲤,迎面瞧见谢君松走来。
那人照旧掬着笑容,恭恭敬敬朝黎风烨行了道礼:“黎大侠。”
无事不登三宝殿,黎风烨回礼:“君松寻我有事?”
谢君松望向水塘,旁观池鲤摆尾,“正是。既然公子对黎大侠心意如此,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黎风烨虚咳两声:“都不是外人,你说吧。”
谢君松沉吟道:“黎大侠,我不知道公子向你说了多少过去与镖局往事,但依公子心性,有些事,恐怕他一辈子都不会告诉你。可我觉得你应当知道。”
“什么?”黎风烨越听越好奇,分给谢君松半把鱼食。
谢君松拂袖一撒,涟漪阵阵,锦鲤争相跑去抢食。水声激荡,他问:“丰宁十二年,镖局倒灶之后,黎大侠是否和连公子来过陇城,寻访镖局旧址?”
黎风烨点头。
谢君松再问:“你与连公子的确到了吉燕镖局,却无人应门?”
“不错,我记得清楚,镖局门前不像是无人打扫的样子,我和书生反反复复叩了门,却没有人在。”
谢君松仍在问:“公子曾经有没有与你说过,十年间,他见过你?”
黎风烨更加奇怪:“说过。君松,你还挺了解阿珂的。”
“……”谢君松的目光投向黎风烨,“黎大侠,丰宁十二年,我们还未撤出镖局旧址。那时候,你与连公子在前叩门,公子他……就在门后。他在门后听着、看着,见状,我和玉霓皆要上前开门,他却制止了我们两人。”
啪哒、啪哒,黑豆似的鱼食滚了满地,黎风烨腰靠栏杆,双目失神。
谢君松难得叹了口气:“公子从来不是无情无义之辈,他不见你,不见你们,皆是怕连累旁人性命。黎大侠,未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黎风烨回神,鱼食掉进池中,又引起一阵争斗。他连忙收起鱼食,向谢君松说:“君松,多谢你。”
见他转头就要去寻谢明青,落在身后的谢君松忽然咳了两声,“黎大侠,你近日……莫要身着半臂短衣。”
黎风烨脚步顿了顿。
今日他和谢明青闹腾半天,离屋时随手换了衣物,此时低头瞧了眼,裸露在外的小臂间几道指印交错,比平日领口低些的衣裳包不住脖颈锁骨遍是痕迹,更加糟糕。
难怪阿珂当时笑成那样!黎风烨万分尴尬地连连向谢君松道谢,头也不回地走了。
*
黎风烨一阵好找,终于在某处亭外寻见了谢明青踪影。那厮躺在老树树干上,一副懒散模样晒着太阳,简直与他小时候没有任何差别。
他两步爬上树,不等谢明青出声,左手卷起对方层层叠叠的袖子端详,右手抓住对方衣领便往里头瞧,作势还要拆他腰封。
“我就说不害臊的是黎大侠。”谢明青甫地开口,立马遭了黎风烨狠狠一瞪。
谢明青又问:“黎大侠昨夜还没看够?”
黎风烨咬牙切齿:“以后多穿点。”
谢明青莫名其妙,“在下以为黎大侠一直觉得我穿得颇为厚实。”
黎风烨检查两遍,碰了碰谢明青颈侧的红痕,拉着衣领盖得严严实实,又摸了摸他手腕的齿印,“不准让旁人瞧见。”
谢明青反倒抿了抿唇,“黎大侠自己咬的,怕什么?”
黎风烨无语:“……我说不准就不准!幸好其他地方都遮起来了。”
“阿烨,你如此坐着便不难受么?”
“……”
“黎师兄,你觉得那本书写得如何?”
“…………”
两人胡乱吵了一通,以黎风烨抱着谢明青躺下告终。
黎风烨压在谢明青肩头,轻声问:“阿珂……阿珂……这十年,你真的亲眼见过我,是不是?”
谢明青摸过他后颈,食指勾起黎风烨的马尾发丝,“那些事,如今都已不重要了。”
他说得平静,黎风烨与他紧紧相依,心中仅仅一个念头:今生今世,他再也不会和谢明青分开。
三日后,一行人等驰车离开姑苏,前往花谷。
一路平静无波,直待途径某处茶驿,喝口水的功夫,居然再次见到了老皇帝身旁随侍的郑公公。
对方换了百姓打扮,不知意欲为何,黎风烨提醒众人两句,继续前行,十数里后,郑公公又如初见时停在了他们马车前。
他一言不发,拱手奉上一卷朱漆秘报,只说望黎大侠转交谢公子。
黎风烨不明所以地照做,车厢内,唯有两人,谢明青拆开秘报,但见大字醒目:“嘉王楚昱深病薨。”
*
兴许在这一生几十年中,黎风烨总会记得这一日,记得自己扫过秘报所书时的慌张,记得身旁谢明青的面无表情,记得他掀起帘,缓步走下马车,向郑公公深深一拜,轻轻说:“陛下允诺草民三道承诺,国事繁重,草民本不愿劳烦陛下分神,现今故人西去,只得请陛下施恩。”
神情慈祥的老人也朝谢明青行礼,“陛下料到如此,还望谢公子直言。”
谢明青点头,“第一道承诺,请陛下隐瞒此事五年。”
“第二道承诺,请陛下莫要告知青澜。”
郑公公迟迟没有抬头,“谢公子慎重,这便是其中之二了。”
谢明青平静道:“正是在下深思熟虑所得。郑公公,劳烦您了。”
只听内侍叹息一声,抬头颔首,再度远去。黎风烨握住谢明青的手,与他再上马车,低声道:“无论如何,我会陪着你。”
谢明青拎过他手中的马鞭,扬鞭挥下,“走吧,不要停。”
这条前行的路,他们早已不能停步。
然而此时此刻,跟在后的另一辆马车间遥遥传来楚青澜的疑问:“表兄,黎大哥,方才怎么停了会?”
黎风烨回答:“大抵是前几日日打雷下雨,劈断了两颗树,挡了路。无妨,我和阿珂将它挪开了,君松,你抓紧跟上,青澜,你也不用下车。”
兴许怪他这一生鲜少说谎,这句话落地生根,最终绊住的是他与谢明青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