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口。
“忍过去了,他的眼睛也不一定能复明。”
方汝在床上翻滚了一夜。这一夜,商榷守在床畔为方汝擦汗倒水,也是一夜未眠。鸡鸣过后,方汝精疲力竭总算昏睡了过去,商榷半趴在床畔入了眠。
待商榷腰酸背痛转醒,已是日上三竿。方汝木偶似的坐在床上,商榷爬到方汝身侧,解了方汝腕间的绑带,按着方汝的双肩问道:“你……还是……”
“还是看不见。”方汝双手覆面,轻声哽咽道。
商榷看着他腕间勒出的红痕,那是磨掉的一层皮,商榷哑然,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
翌年,商榷回家参加童试,神子当中只剩方汝留在十方教陪伴神使。
这半年间,方汝汤药不断。药都是神使亲手熬的,每次都是两碗。药是治神使旧疾的,因为要瞒着商榷,所以每次方汝都要喝一碗。神使咯血的症状越来越严重,神使戏谑道幸好不跟他俩住一起了,不然就瞒不住榷儿了。
方汝问起药效,为何服用不见神使好转,反而恶化。
神使模棱两可回答过,“没坏处就对了。”
童试之期,十方教人来人往,不逊庙会。神使命人在殿门摆了一尊大型香炉和许愿架任信徒烧香祈愿,自己却关上殿门,不见来人,宣称是为信徒沟通神祇而闭关。
实则神使带着方汝溜出了十方教。他们在郊外休憩时被一队人马拦在茶棚。待那队人头领闻讯而来,见到方汝,直接转头开骂手下人,废物耽误时间,孩子没这么大。末了给神使拱手道完歉,领队而去。
路上方汝道:“我看神使直冒冷汗,我还以为他们真是来抓你的。”
神使笑了笑,没接话。
行至之处,人烟稀少,眼见日渐西沉,两人才遥遥望见炊烟。
两人投宿的农户热情好客,把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熏肉腊肠拿出来招待两人。得知方汝目盲之后,农户夫妇还叮嘱自家比方汝小三岁的儿子——小栗子——为方汝引路。
而神使在见到孩子后语气态度稍有变化,方汝敏锐地觉察到了。
随后与小栗子相处的无多时,方汝也明显发现了端倪——小栗子对这个家完全不熟悉。
神使没有挑明,方汝也不动声色。仅是一夜,方汝疑窦丛生。两夫妇舐犊情深,小栗子更是乖巧孝顺,俨然十足的温馨家庭之状。
第二天,方汝睡眼惺忪穿罢衣服,顺着光线踱都门前伸了个懒腰。方汝眨了眨眼,视野中鲜有地出现了血色。方汝十指盖着眼皮,缓缓移开的同时轻颤着睁开眼睛,视野慢慢从一片淡淡的绯色转变为纸黄,最后呈现在他眼前景色有了各种色彩。
“神使,神使。”激动过后的方汝四处寻找神使,想与他分享重见光明的喜悦。
最后方汝在后院看到了想象过千百次的神使的背影,颀长挺拔。方汝躲在水缸之后,正计划如何给神使一个惊喜。
神使蹲下,给小栗子擦了擦手中残留的碎屑,小栗子掌心微痒,咯咯笑了出来。
“小栗子,你的全名叫什么?”
“鹿栗。”
“不对噢,小栗子不姓鹿。”
小栗子一板一眼道:“爹爹姓鹿,小栗子应该跟着爹爹姓鹿。”
“你的爹爹真的姓鹿吗?”神使摊开小栗子的左手,“可是小栗子手上的银镯告诉我,这个镯子是你爹送给你的,而你的爹爹不姓鹿。”
“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神使,我握着这个镯子就能知道它有过什么经历。”神使冲满脸惊疑的小栗子眨了眨眼,“你先想不想知道它还告诉了我什么?”
小栗子没有丝毫迟疑,“它还说了什么?我想知道。”
“它说呀,它本来是小栗子爹爹最敬爱的叔父打造出来送给小栗子爹爹的诞辰礼物。后来小栗子爹爹慢慢长大,手长粗了戴不上,就把银镯装在荷包里贴身佩戴。后来小栗子出生了,爹爹就把心爱的小镯子作为诞生礼物送给了小栗子。”
“它的确是爹爹送给我的。可是爹爹不要我了,他把我送给别人。他还派人半路杀我,我认得他们,他们都是爹爹的手下。”小栗子泫然欲泣。
神使低声喃喃,“原来如此。”又对小栗子道,“那你爹爹的手下厉害吗?”
“他们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这就对了。”神使点了点小栗子眉心,“用你的小脑袋瓜想想,他们这么厉害,如果他们要杀你,你还逃得掉吗?”
小栗子挠了挠头,眼珠子骨碌碌转,“他们不是来杀我的?”
“他们可能是你爹爹派来保护你的。”
“真的吗?”
“真的,我是神使,我有神通。”
小栗子哭丧着脸道:“可是他一点都不喜欢我,不然为什么他要把我送掉。”
神使继续诱导,“我不是说了吗,小栗子手上的银镯是你爹爹最心爱的宝贝,他把它送给你,就说明你也是他的宝贝。你要相信,你爹爹这么做,一定是为你考虑过后做的决定。”
神使乘胜追击,“你说你爹爹派人半路劫杀你。其实是有坏人要杀你,你爹爹为了不让坏人得逞而派人保护你。你现在一个人逃走,一定有很多人在找你,坏人找不到你,你爹爹也找不到你,你爹爹该多担心多难过。”
“我……可是爹爹娘亲也很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们,我不想被送给别人,我想和爹爹娘亲生活在一起。”
这个爹爹娘亲应该是指的农户夫妇,神使判断。
“可是小栗子不能这么自私。”神使炯炯盯着纠结着眉头的小栗子,“即使你留在这里,你很快会被找到,到时候还会牵连你的这个爹爹娘亲。”
“可是我害怕,他们都说那个地方吃人不吐骨头。我害怕被吃掉。”小栗子眼泪扑簌簌滚落,神使哼笑了一声给他擦拭。
“那都是用来逗你玩的。”神使信誓旦旦道,“我以神使的名义担保,那个地方的人很温柔的,小栗子即使遇到危险也会逢凶化吉。”
“小栗子要接受命运的安排啊,勇敢点。”神使璨然一笑,“命运就是神祇为你引路,而你披荆斩棘,一路前行。”
小栗子睁大眼睛看着这个笑起来会发光的人。神使捏了捏他的鼻头,一个轻吻落在小栗子左眼。
“神使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保护你的,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化身成别人为你引路。”
小栗子捂着左眼,心若擂鼓:“这是神使的印记吗?”
“嗯哼。”
神使带小栗子回屋的时候,发现了躲在水缸后的方汝。神使居高临下冲他伸手,方汝眯着眼睛仰望这个晨光中的人,默默抓住他的手。
用早饭之时,小栗子吃着吃着开始掉眼泪,吓坏了两夫妇,在夫妇的关心下小栗子哽咽着跟他们道别。夫妇俩直安慰小栗子道,他永远都是自己的孩子,这个家随时欢迎他回来。
夫妇与神使坦白,他俩多年未育,一直想要个孩子,而小栗子像是神明的礼物从天而降。神使坦白了自己的身份,临行之际给夫妇留下了一个小瓷瓶,叮嘱农妇首月服一粒,隔月再服,每次间隔加一月,服到差不多没了的时候就能拥有属于他们的孩子。夫妇感激涕零。
神使躲在暗处看着小栗子与那队人会合,方汝拉着他的衣角道,“神使认得他么?”
神使反问:“你都听见了?”
“模模糊糊。”
神使蹲下了对着方汝道:“我没见过他,那番话也是连蒙带猜。别人为他安排的命运或许不该如此,我却自私地加以引导。”
“我也觉得,你就是个神棍。可是你这个神棍的歪理蛮动听的。”方汝捧这神使的脸,带着笑意,“我终于看到你的脸了,跟我想象中一样。”
“恭喜重获光明。”神使也会心一笑,“只有这么近才能看清我吗?”
“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神使安慰道:“有时候看不清反而能看清更多。”
后来某次方汝在商榷在场时提起小栗子之事,神使对着他们语重心长道:“希望那条路不是条歧路。如果哪天你们误入歧途,无论晚不晚,千万记得回头。有的经历一生只能一次,做错了选择,至少不要抱憾终身。”
商榷留在十方教的时间越来越少,方汝忧心忡忡,神使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神使在他怀中长眠的时候,商榷正在参加秋试。
神使弥留之际,温声道:“眨眼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还是来不及完成你的愿望。”
“神使早就满足我的愿望了。”
“乖孩子,叫我一声师父吧。”
“师……父。”
“乖徒儿,可惜榷儿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