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睛……”商榷惊愕抹去颊边的热泪,“何时治好了?”
一泓清泉涌出古井,泛滥成了灾,方汝磨着牙道:“我从来没说过我目盲,我只是看不清……重见光明又如何,我竟然看不清……看不清你是个寡廉鲜耻、为利弃义的卑鄙小人。”
“商榷,你可心安?”
方汝这一问,问的虽是商榷,却像一滴甘霖落在西容真耳涧,清脆空灵,交织回响。西容真闭上眼,仿佛身处十方教的神殿。神使从纱帐后款款近身,居高临下落下一指于他虔诚信徒眉心,悲悯道,“你可心安?”
倾吐的欲望蠢动于齿间。只要说出来就能得到解脱,此念盘旋在西容真心头,唤起他心底的鬼祟。
“我……”
“我……”商榷似有触动,站起身来,从怀中拿出一方巾帕塞到方汝手上,“方汝,你怨我,我无话可说。但我问心无愧,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尤其是你。”
阁主拍了拍西容真的肩,西容真才回过神来,他眼角微红,微启的两片薄唇轻颤着,恍如噩梦初醒。
方汝恶嫌将巾帕丢还,“好一个问心无愧,你的心都被狗吃了,你也配?”
“你说得没错,我的心是被狗吃了。”商榷攥着巾帕,微微失神,“方汝,你以为当年先生顶替了神使就相安无事了吗?
“那时方秋试毕,我匆忙赶回家预备中秋,岂料半路遭受了不测。我被绑到山间荒室……他们要的东西我闻所未闻,我从他们口中听得先生不肯拿出东西来交换人质。七天,我滴水未进。我以为我就要这么不明不白死了,可我没有,也不能。
“那时我早已分不清天日,我只恍惚感觉到一条湿润的舌头舔着我的脸,它是要吃我还是救我,我已难辨,我的意识模糊到连恐惧都无法生出。我只朦朦胧胧间听到有人说话,他们说,他们已经打听清楚,另一个亲近神使的人会在中秋之际返家,届时故技重施,半道掠来审问,那人更加受先生青睐,或可当做筹码。
“方汝,他们的目标是你。我视你如亲,怎能眼见他们得逞,我骗他们想起东西藏在教外墓群,他们才给我一口粥喝。也是那天我终于磨断了腕间的绳索,趁无人之际逃跑,可荒野无人烟,我遍寻不得出路,被看守我的恶犬追逐跌落山崖。后重伤转醒已是半夜,我动弹不得,只剩恶狗张着獠牙、滴着涎水蜷在我身旁,那时候我就在想,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竟是一条狗对我不离不弃。”
商榷话断在了此处,方汝不屑一笑,“你此番话是何意?你家破人亡竟是要算在我头上吗?”
“我还以为你不清楚我说的何年月事呢,看来你明白得很。”商榷黯然,“我被樵夫捡回一条命,回到家中见到的是爹娘遗体。都说他们是在我失踪期间被山匪所害,可先生亲口告诉我,是他将我的消息透露给我的爹娘,我爹娘是死在绑我的人手里。我恨我自己,我虽不满他们的愚昧,但他们是真心爱我,我竟疏离他们,把一颗真心给错了人。”
方汝不为所动,“你可以恨大夫和我,这却不是你道德败坏作奸犯科的理由。”
“我身为陪都府尹,自然知法守法,还请方公子不要信口雌黄。”商榷口气愈发冷硬,“倒是方公子满口仁义道德,却干出栽赃陷害的事来,说到底还是假仁假义罢了。”
阁主拍了拍剑拔弩张的两人肩膀,两人肩部一沉,跌坐回了原位。
“各位对千机阁来说都是没有秘密的人,不妨静听我的第三问。”
坐中五人自觉戴好眼罩,咯哒一声,阁主置物于桌,道:“这件东西,府尹最好还是看看。那么第三个条件便是,已有子嗣之人方可摘下眼罩。”
两句话连在一起,可谓明示,方汝按捺不住摘掉眼罩,怒目阁主。他话未开口,被西容真拉住了手,方汝这才发现此间只有齐修远戴着眼罩。
“啧,阿真你玩游戏总是不遵守规则,这可叫我怎么偏袒你。”阁主佯做为难。
“钟夫人将麟儿托付给我,我已视他为我的孩子。至于方……”
方汝从西容真手中抽掌,他眼里已布满血丝,鼻翼抽动了一下,前一刻还浮现在他脸上的怒愤恨悉数消失,他又换回西容真于烛火中初见的模样,噙着轻浅的笑靥。
“阁主领墉亲王命协助十方教灭方家满门。于阁主而言,我已经是死人了。”
“没错。方家上下百余人在十方教蛊惑下集体自焚,唯方家小姐姑爷与方家少爷幸免。而后方姑爷钟原谢罪于楠竹谷,方好蹈火自焚,只剩方家少爷下落不明。知情人猜测方少爷是托庇于十方教神使,谁曾想到那个目盲残废的方少爷就是十方教奉为神祇的神使大人呢。”
坐中五人各持心思,一时间室内静得连灯花燃烧的声音都能听清。
还是齐修远从始至终仿佛事外之人,疑惑开口,“阁主之言甚是叫人费解,方汝既是十方教神使,是何等深仇大恨要灭自家满门。”
阁主答:“大人不知,十方教教众虽信奉神使,但真正主事的却是借着歪曲教义从教众身上吸血滋养出来的使者团队。那秦慎行的暗巷就是使者的腌臜其一,当然第二份证物相关也是其一。而十方教要灭方家满门的原因……”
“因为父亲反对十方教与墉亲王同流合污。”方汝拿起桌上的令牌摩挲,“这样的令牌我父亲也有一枚,我也曾给过钟原和辛可铎各一枚。我以为我能借着辛可铎慢慢打入使者内部,从而彻底根除这个十方教的毒瘤,是我高估自己,也低估了他们,使者团队牵扯出来的是西国的半壁江山,在他们眼里我方家也是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
方汝讪笑一声,将令牌抛向商榷,商榷没接也没躲,令牌直直砸在他脸上,最后落在商榷臂弯。商榷缓缓拿起令牌,僵硬得仿佛陷入千头万绪的绞缠中。
“失而复得,府尹应该高兴才对。”阁主很不满意此刻的僵局,挑拨道,“方公子说了这么多,甚至承认了自己就是神使,还是没把我想听的话公之于众。”
“我说不出口,也不愿承认。”方汝干脆眼不见为净。
“那我直说罢,这块令牌是方好交给我的。”阁主叹了一口气,“她说如有必要,血缘可以是铁证。”
无需多言,商榷已是辩无可辩。
又是一片静默。
“游戏还没结束呢,各位溃败得也太早了点。”阁主不懈煽风点火,“如果没人提问,那我们直接进入最后一问。”
“老夫倒是想陪阁主玩,可惜阁主不给这个机会。”齐修远道。
路漫问:“阁主既与殿下相交甚笃,何须舍近求远投入墉亲王麾下。难道千机阁也不过一棵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这路漫甚是烦人,时刻把忠厚挂在嘴边,比那齐修远会博阿真好感。
即便阁主只剩双眼睛在外面,西容真还是感受到了阁主的幽怨,又见他酸溜溜回应:“这顶帽子千机阁担待不起,众所周知我千机阁是江湖门派,不过问插手朝堂之事,且我阁行事向来不论忠奸,只谈是非。”
西容真道:“老师不必咄咄逼人,我若有治世之才阁主自然会折服,若是学生入不了他的眼也不必强求了。”
阁主道:“阿真这般便是要始乱终弃了。”
“你——唉……”西容真实在是拿这个“小娇妻”无法,索性道,“我还是更喜欢万伊那样乖巧的。”
“原来阿真已有了新欢。”一副可怜兮兮的腔调,饶是齐路也不禁为这人的做作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西容真彻底不接这人的话茬。
阁主正了正面具,“那我们继续最后一问。”
“慢着,我还有话要问。”商榷将令牌推回桌正中,“方汝,先生是在秋试前没的,你为何要隐瞒我?”
方汝苦笑:“大夫的意思是,你既已经走上仕途,就该趁早脱身十方教。”
“好。此间事了,我想去拜祭他,可否。”
“……”
方汝缄默,倒是阁主啧啧道:“奇哉怪哉,我还是头一次见前一刻还要害人性命,后一刻却敢觍着脸提祭拜之举。莫不是人死了不够,还想开坟鞭尸才解气。”
“商某与阁主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阁主为何如此刻薄。”
“你做过的事哪件值得我以礼相待,阿真被你美色蒙蔽,我自然要亲自为阿真明目。”
西容真被气得胸闷,这都哪跟哪,他怎又被美色蒙蔽了。
“承蒙殿下错爱,商某无福消受。”商榷眉毛一抖,错开西容真的目光道,“商某本想不通为何阁主以及辛老爷子都要往我身上泼脏水。我确实长于十方教,我的父母也是十方教的教徒,但阁主不知从哪里拿了个牌子就强行污蔑是我所有,是否有失偏颇。
“方得方汝提醒,我才想通,若十方教真的是个被靠歹树的邪·教,方家上下确实为十方教所害,那么我就是最佳替罪羊选。”
万伊嗤笑一声,“你在赌,赌我没有更确凿的证据。我说过,若是今晚的游戏顺利结束,我拿出的证物全都不会再见天日,你偏偏要赌。”
“本就是无中生有,我为何要怕。”
商榷越说越自信,就连西容真也为万伊捏把汗。万伊确实承认过名册为假,今夜呈现的证物看似关联也不大,不够有力,何况游戏结束之后这些证物便要回收,无法作为呈堂证供。
“人已沉眠黄土,事关名节,我本不愿提起,但我与好妹确实情投意合、不能自已。她对钟原有情不假,可做了夫妻才知实非良人。她对钟原有愧,更是无法对钟原坦白。
“我也是尊重好妹的选择,若是知道会有如今的局面,我定然亲自向方父请罪,请方家成全我俩。”
“你简直令人作呕。”方汝啐道。
商榷抬手立誓,字字铿锵道:“我所言如有一个字为假,必遭天打雷劈!”
“哦,也就是说你既非十方教的使者,那孩子是你与方好情投意合所出,种种证物都是我千机阁诽谤嫁祸咯。”阁主连连摇头,惋惜道,“你阵脚乱了,急于狡辩,怎不等我最后一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