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素婉看来，原身已经挺乖了。

她的老师，这个部落的大巫，告诉她要她不要接近“外面的人”，于是她即便听说这些人中有一位“如日耀目，如星璀璨”的美少年，也忍住了好奇，不曾靠近他们。

可她哪能想到，因她的父亲接受了这些“外面的人”的效忠，收下了他们贡献的骏马，并把这匹马赏了她——她就被摔了呢？

大巫可没说不许她接受“外头的马”啊！

素婉在这么个当口穿过来，就很难不怀疑这事儿很有些隐情。

大巫所谓“外面的人”，是离她们部落二百多里外的阿勒戈部落中逃出来的一些青壮男女。

那个部落发生了内讧，这很正常，内讧中的失败者要逃出来，投奔一个新主人讨条活路，这好像也很正常。

“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原身的双生妹妹阿檀来看她时，就这么说，“咱们祖母不也是跟着她哥哥逃出部落，才嫁到这里来的吗？草原上的人都是这样，在自己的地方生活不下去了，就要换一个地方生活。有什么奇怪的呢？”

素婉就说：“可他们逃出来的都是青壮。”

“……”阿檀用颇为不解的眼神看这个姐姐，“不然呢？阿勒戈新首领会杀了敌人的青壮年拥趸，可也不会把他们的老人和孩子杀掉呀。这些年老人家都说天气越来越冷了，要过苦日子了，谁还敢杀有经验的老人家和健壮的小孩子呢？”

素婉摇摇头。

作为一个真正的外来人，草原部族对“可杀人群”的判定标准，她不好做出什么评价来。

但在她经历的这么多回人生中，见过的鬼蜮伎俩实在太多了。

其中当然也包括在两军敌对时，安排一些看似无路可走的百姓投奔对方。

更况她不是无的放矢的——这些百姓逃亡还还带了好马出来！其中一匹马差点摔死她！

若不是原身喜欢骏马，开口问父亲讨要，这匹马摔的就是她们部落的首领了。

原身的父亲塔里讷真，不仅是这个部族的首领，也是有血缘关系的四部联盟首领。

他们本是一支非常要紧的力量，掌控着广袤的草地、沼泽和森林。在其他部族看来，这些地方都是上好的牧场和猎场。

素婉坚持说：“我觉得他们不一定忠心，这些人中，据说年岁最大的也不过三十出头。”

阿檀就糟心地揪揪自己辫子：“阿姐你莫不是怀疑——他们是阿勒戈送来准备在我们亦勒部造反的战士罢？那也太少了，阿爷的营地就有三千军士轮值护卫，咱们本部有两万善骑射的好男儿，算上另外三部盟友，我们的马蹄可以把阿勒戈的土地翻过来种糜子！他们只有二百多人，顶什么用呢？”

她和原身阿苏如虽是一胎所生的双生女，但相貌可不大像。

阿苏如是个少见的娇嫩美人，阿檀则高挑结实。

她比一般男子都高半个头，猿臂蜂腰，双目湛然如电，连头发都茂密又粗硬。

扎成两条辫子垂在肩上，一手都握不住一条来——她心烦的时候就揪根头发下来，饶是如此，也不见少。

素婉看着明显已经不耐烦的妹妹，啊，怪不得原身在心中对亲妹妹留下了一个“头发多了，心眼就少”的印象。

人家也未必是要在战场上打败她们阿爷的部落和联盟啊！

阿苏如和阿檀有个同母的哥哥，然而父亲如今的妻子，却生了三个儿子。

如果父亲没了，按照游牧民的一贯作风，这兄弟四个便是不互相攻打，也一定会各自结盟，彼此提防的。

这意味着小首领们只能注重自己的核心势力，却无暇顾及领地的边缘。

那些遥远的地带，是不是被蠢蠢欲动的流浪者占据，是不是被野心勃勃的邻居窥伺？即便是，也没有办法呀。

难道他们能亲自带人去驱赶入侵者，而把整个后心亮给亲兄弟们吗？

他们拥有同样的父亲，就拥有同样的、继承所有部众的权力！

对阿勒戈这种已经在内讧里元气大伤的小部落来说，他们没有战胜亦勒联盟的能力，大约也不敢有这样的野心。

但要是亦勒联盟崩溃了，连亦勒部自己都内讧起来，那么，从巨物的遗体上抢到的几块肉，也够喂饱这些阿勒戈人了。

或许在失去了强大的亦勒部之后，这片草原上会涌现出新的英主呢？

或许新的英主就出生在阿勒戈部落呢？

这谁说得清楚啊，又有谁不渴望呢？

分崩离析，是游牧部落难以逃脱的轮回，由盛转衰，也只需要一位有掌控能力的壮年领袖死亡。

在这样的轮回中，人的生命就像被啃噬的牧草一般消失了又再生，大地母神用脱离了灵魂的骨肉为种子，滋长出更茁壮的血嗣。

只是亦勒部的首领足够好运，那匹漂亮却顽劣的马，两世都摔了他的女儿。

他的女儿也“好运”，没摔死。

素婉就问阿檀：“若我不向阿爷讨那匹马呢？”

阿檀一怔，旋即笑道：“阿爷一辈子在马上征战，骑术精湛，难道还能摔……”

素婉挑挑眉。

阿檀就没再说下去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骂了一句胡人专用的脏话。

这话换成原身阿苏如是说不出来的，但阿檀自幼打磨她结实的身子骨，一向与部族中的年轻战士们厮混，那些年轻战士们男女都有，嘴上也没什么把门的。

就把阿檀带成了首领家族中的异类。

在原身的记忆中，阿檀的确成为了亦勒部落著名的女战士。

在草原诸部的征伐冲突中，只要阿檀的黑马掠过天边，那马蹄带起的风里，都卷着细薄的钢刃。

当原身被弟弟们逐出部落，凄凉地前往荒漠中的流放地时，阿檀追了上来，豪气地说：“我跟阿姐，是同一天，从一个母亲的肚子里出来的，当然也要陪着阿姐，到同一个地方去。”

姊妹两个相依为命，在荒漠中活了几年。等原身的前夫来救她们出去时，阿檀却在一场和马匪的冲突中，为掩护阿苏如丧命。

数十支狼牙箭刺穿了阿檀的身躯，但在流干最后一滴血之前，阿檀掷出了骑枪，将对方首领刺下马去，深深地钉在被鲜血染透的大地上。

是这样强悍而忠诚的妹妹。

但现下，她还是个像刚刚成年的小母狼一般的少女，虽然勇敢强悍，可也俊俏天真。

素婉在见到她后，就很难不喜欢她。

也很难不去想——如果她按照那个声音的要求生活，如果她嫁了那个外来的阿勒戈勇士并且对他忠贞不渝，阿檀能活下来吗？

她那么热烈地爱着她的姐姐，保护她的姐姐，难道做姐姐的就不该保护她吗？

但即便姐姐乐意，姐丈呢？

素婉有很阴暗的猜想。

“他们未必是好人。”她说。

“阿爷已经接受了他们的效忠。”阿檀皱起眉毛，急切道，“总不能翻过脸来，把他们杀了吧。”

素婉说：“想想办法。”

阿檀就露出了吃惊的神色：“阿姐，你真的想把他们杀了？其实他们瞧着都是些很勇猛的战士，其中还有个生得特别好的，要是都杀了，有点儿可惜。再说，若是杀了他们，谁还敢来投奔我们呢？”

素婉问：“你去瞧过他们了？他们这些人里，有没有阿勒戈部落首领的血脉？”

阿檀的眼神晃了晃，她说：“就是那个最俊俏的少年，他是阿勒戈部老首领的侄子，他父亲和老首领的次子是盟友，都战死了……”

“如今阿勒戈部落的首领，是老首领的长子？”

“是啊。”

“也就是他的堂兄……”素婉沉吟，忽然想到什么，抬眼扫了阿檀一眼。

——阿檀怎么在脸红？

她知晓那个非常俊俏的少年，便是原身前世的夫婿，但只怕原身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双生妹妹提到这个人会脸红罢！

怎么讲呢，少女怀春也挺正常的……

素婉一边儿在心里大肆摇头，一边儿没事人一般，揶揄阿檀：“那个特别俊的，也特别英勇吗？”

阿檀“哎呀”一声叫出来，脸上显出几分忸怩神色。

却禁不住阿姐挠她痒痒，扭了好几下，才笑出满眼泪花地叫唤：“我说，我说，要论摔跤格斗，怕比不过那几个熊一样的家伙。可是他和别人不一样！你要是见着了他，就知道他是个最有本事有办法的人，他说话，所有人都情不自禁要去听。”

素婉道：“是只你一个人这么想，还是大伙儿都这么想？”

“阿姐不信我？”阿檀睁圆了眼睛，“你问大哥去！大哥带我一起去的，大哥也夸他呢！”

“大哥”叫答尔忽，是她们两个同父同母的亲兄长，也是原身能信任的人。

作为首领的长子，他也曾经被父亲寄予厚望好好培养的。

即便母亲去世后，后母连生的三个弟弟夺取了他能拥有的一部分关注，他也不曾让父亲失望过。

他的评价，自然比阿檀的更靠谱一点儿。

“那个人生来就是当首领的。”答尔忽一点也没有轻慢妹妹问话的意思，认认真真地回忆，“他要是阿勒戈首领的儿子，说不定整个部落的百姓都会跟着他走……”

素婉抿抿嘴唇，问：“那他要是回去，整个部落的百姓也都会跟从他吗？”

答尔忽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要是能做阿勒戈的首领，为什么不帮他去做呢？那时候他也应该感念我们的恩情。让他留在我们亦勒部，只能做个小军官，岂不是浪费了他的才华吗。”素婉说。

——这都是好话啊。

答尔忽却从里头听出了一点儿别的意思，他眯起眼看着自己的妹妹。

最美丽聪明的阿苏如，扬起脸来让他看，眼底干净，仿佛无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