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把狼崽子放回草原上?”答尔忽终于皱着眉头问出了这话。
素婉就松了一口气。
这么问的话,想来原身这位“大哥”的想法与她相近。
他也看出了那个美少年所图匪浅。
她回答:“我只是想把狼崽子赶回狼群而已呀。被狼群撵出来的小狼再怎么可怜,也不该留在牧场上。”
答尔忽的唇边就出现了一个极浅的笑弧:“这是个好主意。”
“大哥会告诉阿爷么?”
“那是自然,我岂能瞒着阿爷做事?”
“那,大哥也告诉阿爷,这是我的主意,好不好?”
这倒是让答尔忽有些意外:“阿苏如,我以为你对部族的事情根本没有兴趣。”
素婉答非所问:“可我是大巫的徒弟。”
——我怎么可能没有兴趣呢?
我不仅有兴趣,还有本事呀。
答尔忽或许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他有些惊奇,可是笑意仍然很温暖:“好,好,我们阿苏如长大了,知晓替兄长分忧了!记得替我向你的老师问好。”
素婉颔首答应——这个部落里的人,对大巫都非常尊重,尊重到甚至有些害怕的地步。
但在素婉看来,大巫不过是个不爱笑的老妇人罢了。
可她的心是很好的。
她被烈马摔了之后,第一次去见大巫,大巫便板着脸,轻声责备了她:“你的骑术不好,怎么敢上陌生的马呢?有多少叱咤风云的勇士,都是被马摔下来丢了性命的啊。”
素婉回忆原身对待老师的态度,怂怂地点了头,承认自己那一天是有些冒失了。
可是接下来大巫就不再责怪她了,只是伸出手,轻轻抚摸她摔伤的脊背。
不知怎么的,大巫抚摸过的地方,就不疼了。
在这个世界,素婉无法感觉到灵气,但大巫的能力显然不是一个普通人能拥有的。
这里有另一种修炼的方式,也能让一个普通的人类,能和不可见之物交流甚至交易。
但素婉心中就更有些疑惑了。
不管大巫教了什么,原身能得到她的看重,想必的确也学会过一些本事。
怎么在她的记忆中,全然没有自己作为巫女曾做过什么事情的片段?
这很奇怪,奇怪得就像另一件事——人人都夸原身聪明,但原身做出“帮着兄弟们试图杀害挚爱的丈夫”这种选择前,却没有经过任何考虑。
她莽撞地答应,然后失败了。
这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应该做的事情吗?
再然后是妹妹阿檀的死,是她回到部族中被丈夫的新妻子排挤却不曾离开,直到她被当作祭品,在祭祀中被生生烧死。
每一个选择都不聪明,夸张到令人惊奇的不聪明。
这些选择仿佛是经过谁干预——是某一种不可言说的意志,让她在错误的路上仓促奔跑得越来越远。
她的结局那么惨,仅仅因为她不够乖吗?
当素婉有空回忆原身的前世,便益发怀疑那个声音将她送来这里的动机。
若是在这里“乖巧”了,又恰好幸运了,下一回和再下一回,她是不是还会走这条取巧的路?
这条路能走通多少次?如果有一天走不通了,她会怎么样?
她最终还是决定要试一试。
——如果她还是不乖,命运一定会不好吗?
这次她不会亲自下场了,她有的是法子,让原身的父亲和兄长去干涉那位“很难杀”的英才的命运。
他叫什么来着?
辛赫尔?
从记忆中翻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还能感受到原身那如烈火灼烧一般痛楚的悔意。
但看到辛赫尔本人的时候,那种痛苦的感觉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少年高挑挺拔,面色沉静,哪怕是听得首领要借他士兵,帮他夺回阿勒戈部落时,也没有悲,没有喜。
他平静极了,那明亮的眼睛望着塔里讷钦,也望着站在塔里讷钦身边的,这位首领的儿女们。
这些年轻人和他差不多大,但他们还能活在父亲的羽翼之下。
他却已经失了庇佑。
十四岁的少年,骨头还嫩,皮肉还软,远不到能驰骋疆场的岁数,却要带着这位首领许诺借给他的五千士兵,试图夺回自己的部落。
他咬紧牙关,下颌显出清晰的棱角。
目光被收到双脚前,那里的地毯上织着复杂的团花,亦勒部工匠仿照南方丝绸上的花纹,用染着昂贵赤红色的细羊毛,和来自极西金山的璀璨金片,一点点织出这样一张豪奢的作品。
这是被亦勒贵族踩在脚下的东西,却是他的阿勒戈部落不能拥有的东西。
他有些出神,直到感受到来自一处的目光。
首领已经和亦勒部的贵人们说说笑笑地商议起来,即将选出一位善战的将军陪他东返征战。
那目光不是首领的——那么,是首领的女儿?
辛赫尔抬头望过去,他看见姊妹二人都瞧着他。
那个拥有铜色肌肤,修长矫捷的女郎,与他目光相触时立时垂下了睫毛。
而另一个,像是初春开放的第一朵花儿一样娇弱的那个……
她的目光让他心底下生出一丝战栗。
仿佛能够在天地间驰骋,能够为自己掠夺一切想要的东西的人,不是他,而是她。
她看着他,像是鹰掠过天空时扫到草丛中的羔羊,之所以没有向下扑击,只不过是因她现下还不想。
一个女孩儿怎么会有这样的神情?
他定睛再去看,她也已经和她的姐妹一样低了头,两个人凑在一起,轻轻悄悄的不知道说什么话。
是错觉吗?
从这一天起,到他带着亦勒部的大军出发的那一天止,这个漂亮却让他莫名觉得危险的女孩儿,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
他没有机会验证她眼里的森然是否当真存在过。
倒是在出发的时候,他又看到了那个高挑矫健的少女。
她骑着一匹大黑马,背着一壶箭和一把弓,出现在亦勒将军托木尔的身后。
托木尔看到她时吃了一惊:“阿檀?你怎么来了?”
阿檀笑眯眯的:“有仗打,我跟上看看。”
“首领同意了?”托木尔皱眉。
“当然啦!”阿檀回答得很有底气。
胡人不介意女子从军,阿檀上马下马弯弓射箭都利索,这样的一位贵女,在军中也不会是拖累。
更况亦勒部人人都知晓,大首领的两个女儿,一个柔弱聪慧于是跟着大巫学习,今后大有可能也成为威名赫赫的巫女。另一个矫捷勇猛,那必是要做能叱咤风云的女将军啊。
阿檀会出现在有仗打的地方,这是很合理的。
部落里大多数人都这么想,就连塔里讷钦听说女儿跟着托木尔去打仗了,也只是笑了笑:“好,叫她穿好铠甲。她还没有嫁人呢,万一被流矢伤了脸,以后就嫁不了美少年了。”
只有素婉闻言色变,原地蹦起来:“谁同意她去的?她就这么,就这么跑了?”
别人不知道阿檀的目的,她还能不知道么?
阿檀显然是瞧中辛赫尔了!
这一去,“想在现场观摩战斗”或许不假,但“想和心上人并肩作战”必然是真。
可是辛赫尔不是什么好人呀,素婉想,他前世先娶了阿苏如,被亦勒部背刺之后逃去流浪,不几年就又娶了海施迷部落的首领独女哈伊兰。
他就是靠娶公主做驸马来抢人部落的!
这一世素婉不会答应嫁给他,可是阿檀竟然凑上去了!
她的父兄都是蠢货么?怎么会看不出这人包藏祸心?
——她的兄长还真不觉得自己是个蠢货。
她急匆匆去找他,要他安排人去把阿檀追回来时,他还笑呢:“怎么,莫非阿苏如也瞧中了那个辛赫尔?”
素婉毫不犹豫,立刻摇头:“我没这个心思,但阿檀似乎喜欢他。”
“那就让阿檀跟着去,又有什么不好呢?”答尔忽悠然道,“他们都是少年人,并肩作战,是最能养出感情来的。”
素婉:“……您总不会是想成全阿檀的一片心罢?!”
“作为长兄,难道不该成全小妹妹的心意吗?”答尔忽反问。
“可那个人看着就很有心机,阿檀嫁给他,未必能一生无忧。”
“阿檀嫁给别人,就能一世无忧吗?”答尔忽说,“我也希望我的妹妹嫁个好人,但若是看不出谁好谁坏,嫁个大权在握又有本事的男人,总是好过嫁给没出息的男子。”
“没出息的男人至少不敢得罪我们,不敢欺负阿檀。”
“可我的妹妹不会喜欢这种废物的。”
或许是素婉的神情实在不大驯服,答尔忽拍了拍她的脑袋:“阿苏如,别说阿檀了,就算是你,今后也要嫁给其他部族首领的儿子的。”
“为什么?”素婉听到这个话题,想也不想就要反驳。
“因为亦勒部需要你们如此,就像我也得娶个出身高贵、娘家兴盛的女郎一般,是部落需要我们这样做。”
“可我是大巫的弟子,我若是走了,谁来做大巫呢?”素婉连这样的理由都搬了出来。
答尔忽好笑地看着她:“阿苏如,你不会以为,草原部族的地位,是靠大巫得来的吧?大巫有什么本事呢?她只能给人治病、占卜,为我们向天神地母祷告——可是,你看。”
他抬起手,指向遥远的地平线。
“你看到这片草原了吗?我们占据这样美丽的草原,是靠我们英勇的祖先,用智慧、血肉和生命,击败了四方敢来进犯的敌人,才能守住的。”
“得有军队。得有战无不胜的军队,才能在大地上站住脚跟。”答尔忽说,“军队越多,能力就越强,我们自己的部众生不出那么多儿子,那么能让别人的儿子来帮我们打仗,也是很好的。这就要联姻……你难道不知道吗?你都能想出让辛赫尔回去的主意,你肯定是明白的。”
素婉抿着嘴,不出声了。
她当然也知道,一个巫师的能力抵不上一支军队——莫提只能治病占卜的大巫了,便是兰章那个世界,修士拥有断水裂山的能力,也无法和凡人的大军相抗。
然而答尔忽这番话里,有让她极为反感的东西。
她在为阿檀的平安幸福着急,答尔忽呢?
他说,为了部落的利益,让妹妹和那个最擅长当女婿的辛赫尔结下姻缘,是好事!
他还在放任这件事发生。
可他是为了部落吗?
亦勒部已经是方圆千里最强大的部族了,还有谁能值得答尔忽四处寻觅军队去征讨?
他假想中的敌人是谁?
他还对她说:“你为什么要假装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