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为她心里那一片无法驱散的阴云,为了她那个前世中绝望的自己!
答尔忽这么理所当然地说要她嫁给某个人——这样的理由,让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那个废物太子兄长也说过的话。
“嫁给晋国皇帝不好吗?哥哥可都是为你好啊,他和你年貌相当,国力又强盛,你嫁过去纵做不了皇后,做妃子也好。你这样美貌,他会宠你的,他疼爱你,就不会为难咱们大陈。”
太子不会知道远嫁的公主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她如何艰难地闯过一次次陷害和排挤,委屈地放下自己的骄傲和坚持去讨好晋国皇帝,他全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晋北铁骑打到陈国都城下时,他可以写一封信去责怪她!
她要是更聪明一点,更得宠一点,他的皇位不就安稳万年长了吗?
这封信还被这无耻的东西贴了出去!陈都官民士庶,人人都知道是因为她无能,才会害得他们亡国。
晋帝也拿了一份抄本,笑吟吟问她:“爱妃原来还有拦着我们不准灭陈的使命吗?”
语气很是和软,可是她听着,却已然预感到灭顶之灾的到来。
那时的她还纯真得很,同时被至亲至爱伤害,实在是看不到活路。
从高高的城墙上纵身跳下来的感觉,还那么鲜活,同样鲜活的还有她的怨,她的恨——那些藏在灵魂深处的苦难,给她抬起头的勇气。
身为女子,不是不能牺牲,但为什么要替别人的私欲牺牲?
同样是牺牲,她可不可以去为自己的利益换好处?
素婉用全然不同的语言,对着全然不同的人,说出那一世从没说过的话。
“我不!”
答尔忽就愣住了。
“为什么?”
“我不要嫁出去,”素婉说,“这里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去其他地方?”
答尔忽或许想说服她,但没有机会。
素婉说完这话,一甩辫子就跑了。
她跑得那么快,出了兄长的营帐,便直奔父亲的营帐。
父亲是理所当然能压住兄长一头的。
趁着父亲还在,她要得到能够让她不被嫁出去的实力。
现在就要开始!
她含着眼泪扑进父亲怀里:“阿爷!大哥欺负我!”
对答尔忽而言,妹妹当然是可以交出去换取资源的,他已经在为和弟弟们反目成仇的一日谋划自己的势力。
但这绝不会是塔里讷钦愿意看到的局面。
他是年岁正好的大首领,以他看来,自己的儿女们顶好一直如小时候一般,没心没肺、全心全意地依赖着父亲,一大家人和睦愉悦地共享最好的日子。
阿苏如这样撒娇,塔里讷钦就笑了:“你大哥最疼你们两个,他能怎么欺负你呢?”
“他说今后要我嫁到别人的部落去!”素婉一把扯住“父亲”的衣袖,“我不要去,阿爷,我就待在我们亦勒部,我是阿爷的女儿,我当然可以哪儿都不用去!”
塔里讷钦哈哈大笑起来:“对,你是阿爷的女儿,是我们的宝贝儿,你哪里都不用去!别管你大哥胡说八道,他肯定是看你妹妹阿檀有了心上人,替你着急啦。”
“阿爷同意阿檀嫁给那个辛赫尔吗?”素婉抬起一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水灵灵地瞧着他。
“阿檀喜欢,就嫁吧。”
素婉急切道:“可辛赫尔不一定是个好人,阿爷,他们给您送了一匹摔人的烈马!”
“可他是阿勒戈的继承人,如果现在的阿勒戈首领死了,他就是新的首领。”
“……我宁可死的是他。”素婉小声嘟哝,“我真怕他欺负阿檀。”
“谁敢欺负我塔里讷钦的女儿?!”
素婉就闭住嘴巴了,但她的眼神分明告诉父亲——您老人家比他大二十多岁!
您活得过他吗?!
“你大哥说你最近突然聪明了,”塔里讷钦自然看懂了女儿的难言之处,他说,“嗯,你的确是比从前聪明了那么一丁点儿的。”
“……”素婉眨眨眼,“就一丁点儿?”
“是啊。你想啊,阿檀和你,今年都十三岁了,定亲,成婚,生个儿子——大概也就是这五年、六年的事情。”塔里讷钦说,“等阿檀和辛赫尔有了儿子,我还要这个女婿干什么?”
素婉瞬时睁大了眼睛,手也不自主地松开了他的衣袖。
塔里讷钦起身,在宽大的毡帐中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阿苏如,你是不是觉得,阿爷是个心狠的人?”
“……阿爷才是为我们好的人。”
“你不会怨恨阿爷把你的亲妹妹当作工具吗?”
“有那么一点儿,但阿爷若要为她去父留子,就还是想保护她的。”
塔里讷钦放声大笑起来。
他站在毡帐正中央,那高耸的穹顶里落下的天光,照得他身上一片灿烂。
仿佛他是天神降予人间的宠儿,他生来就要沐浴着最好的日月光,就要掌控水最丰草最美的牧场。
——但如果,天神不止有一个宠儿呢?
素婉知晓辛赫尔是一个有“气运”的人,但不知晓他如此有气运。
他竟然迅速扫平了阿勒戈部落,抛去去程行军的时间,大概就只用了半个月!
或许是因为他去世的父亲实在太得人心,即便自己没有做上首领,可在被现任首领杀害后,部族中的大小头人们也都默默同情他罢。
也或许是亦勒部的威名已经传遍了草原,小小的阿勒戈部里,没有一个男人敢站出来与亦勒铁骑为敌。
又或是再过一个多月,他们的地方就要下雪了,他们想要过一个安宁的冬日,而不是被敌军和风雪一起虐待。
总之,只要听说他们即将到来,这些头人就纷纷归降。
托木尔将军叫人带口信回来,就是这么说的。如今的亦勒部,还远远没到素婉所知晓的那些胡族帝国的程度,他们还没有自己的文字。
就连大巫那里的经卷,也是用一个已经灭亡的古老部族所用的文字拼写的。
但没有文字,就一定会有技艺良好的口述人,能够将口信声情并茂地带回来。
光是看看那个送信士兵眉飞色舞的样子,再听听他惊喜的言语,素婉就觉得事情比自己想的还要糟糕。
辛赫尔已经是阿勒戈部落的首领了,但他不待在自己的部落里,反而亲自来了亦勒部。
他们——托木尔,阿檀,还有一个于情于理都不该出现的辛赫尔,都还在回程的路上。
来干什么呢?表忠心?
一个擅长抢岳家部族的男人,他能有什么忠心?
但他的确很能恰到好处地“表达”出他莫须有的忠心。
这个人甚至跪在塔里讷钦面前,俯身低头,亲吻他的靴尖。
“宽宏仁慈的首领,如果没有您的相助,我永远也无法为我的父亲和兄长报仇。”他哽咽着说,“阿勒戈部愿意永远臣服亦勒部,只求您能像对待我一样,为他们降下父亲的仁德。”
哟哟哟,父亲,这是你父亲吗你叫得这么顺口?
素婉用了六辈子的修养才没撇嘴。
但她还是开口了,用最纯真的表情和最惊喜的笑容:“我阿爷是亦勒部的首领,也是亦勒部的父亲——你要他这样对待你们阿勒戈部,难道阿勒戈要并入我们亦勒吗?”
这话出口时,漫说少年辛赫尔,就是连笑眯眯的塔里讷钦都愣住了。
草原上的首领们向势力更大者表示效忠什么的,虽然不那么常见,但也是正常的操作之一啊。
阿苏如怎么开口就问人家要人家的一整个部落呢?
失礼,失礼呀,但失礼得好呀。
塔里讷钦瞪了她一眼:“胡说八道,阿苏如,快和辛赫尔首领道歉!你太冒昧了!”
“阿苏如”露出迷惑的表情:“哦。”
旋即看向仍在震惊中的辛赫尔:“辛赫尔首领,阿爷说我刚才说得不对,那么,我向你道个歉罢,是我冒昧了,实在对不住——可是,你说的什么父亲的仁德,是什么意思?是要加入我们的联盟吗?”
这次换辛赫尔如释重负,果然,阿檀的这个美人儿姐姐也只是个天真的小女孩儿。
她也没那么可怕。
他毕恭毕敬道:“希望塔里讷钦大首领愿意接受我们加入联盟。”
塔里讷钦却先扫了素婉一眼,小狐狸再狡猾,也还少些历练!刚才那些话,少说一句就好了!
不过,阿勒戈部加入联盟,也还算是个可以接受的结果。
他说:“我的儿女们也和你一般大,看到你,便想到我自己的孩子们。你愿意在亦勒联盟里,我怎么会拒绝呢?孩子,欢迎你和你的部众来,我向天神起誓,会照拂你和部民。”
两个男人至此达成了妥协。
但方才着实吃了些惊吓的阿檀,此刻却倏然放松,忍不住道:“阿爷,阿勒戈要加入我们联盟,难道不值得办一次会盟的盛宴吗?”
“嗯?自然应该。”
“就是那种还有格斗、摔跤、射箭游戏的盛宴。”阿檀补充。
塔里讷钦在孩子们面前一直是个爽朗的慈父,他笑道:“我看是你自己想玩了!”
阿檀嘿嘿地笑了,嘴角却用力绷着,仿佛心头有另一朵快乐的小花。
素婉:就没眼看。
什么“自己想玩了”,她明明是想看心上人大显神威,大出风头。
正好,原身的记忆中,也有类似的场面。
前世,辛赫尔是在第二年夏天,在亦勒军士中的比武中拔得头筹,获得原身的青眼的。
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需要贵女关注才能往上爬的小军官,他还会那么用力表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