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将沿街梧桐的剪影投在行人脚下,银铄撑着柜台与老板核对着预约。推开月白纱帘包厢门,水晶吊灯穗子被夏日空调吹成摇曳的渔网,陈姝裹着火热的风撞进这汪清凉。
“若拉说她去执行任务了,要我们等一等。”
莉莉捏扁了可降解吸管包装,青柠片在气泡水里打着旋,“我们用不用回去啊?现在出现的变异种都是3s强度,以前覃老师在的时候都不让我们上的。”
“缺人缺得要从军校里紧急调人,可想而知事态已经发展到多严重。”周峥缓缓摇头,散落的刘海在他额前划开惆怅的弧度,喉间溢出的叹息如霜花般凝结在空调冷气里。“但任务人数都是有数的,除非重大情况学校不会临时增人。如果没有上级命令私自往灾区跑,反而还会构成‘妨碍公务’‘影响救援’。我们回去也没用。”
第一片雪花的坠落,常常预示着一场雪崩。
在军部这座精密运转的机械里,每个齿轮都必须安守其位。即使用锈迹斑斑的零件也要卡住那个松动的齿口。那些试图让机器停摆的手,只能在转动的齿轮间悬停颤抖。
“害,看来咱们这回是没办法了。”罗斯整个人陷进电动按摩椅,光屏将抱怨投射到天花板,“那我们就多付老板一点钱,在这儿等若拉吧。再把午餐改成晚餐,晚餐她肯定就回来了。”他突然调出周边地图,“两顿都是烤串太腻,话说在别人店里点外卖行吗?”
勇子哥抽出降温喷雾当配枪,“去别人店里打包嘛,揣包里再带回来。”
银铄的笑声震得假绿萝都被调成了振动模式,“哈哈哈哈!那也太鬼鬼祟祟了,老板瞧见要以为咱偷东西呢。”
“哎呀,哪儿来的那么多事,又不是不付包厢钱,大不了我去跟老板谈呗。”罗斯猛地挺直腰脊,腕带碎钻折射的光芒扫过桌沿,“点菜点菜,都说说中午想吃什么。”
七道荧光在桌面交织成星云旋涡,周峥指尖掠过漂浮的电子菜单,“那就来份麻辣香锅,要米饭。”莉莉托腮轻笑,“我要一个卷饼就可以了,微辣。”
“还有没有?没有我就先去办这两样了,你们想好了给我发消息。”光脑在罗斯腕间绽开荧蓝色光纹,他滑动出镜面般流转的鎏金导航光束动身。
“不对啊,除了若拉咱还少人呢。”陈姝扫视了一圈,忽然被小白鞋外侧似有若无地触碰。林雨泠在暖黄灯光下偏头望她,屏幕无声划回群界面,“不止若拉,这次任务罗森也在。”
姜勇和银铄将冰啤酒往亚麻桌布重重一放,浮起狡黠笑容,“好啊,他们俩居然背着咱们搞行动!”“等他俩来了得自罚三大口!”
陈姝借整理塑料桌布的当口,悄悄枕进身旁人熨帖的霜灰色卫衣。后颈突然绽开温柔的痒,林雨泠的长指穿梭进她凌乱碎发里,指节若有若无擦过泛起薄红的耳尖。
“就是不知道这次变异种是什么。”
烈日如鎏金熔浆般倾注的正午,若拉的战术靴稳稳定格在泛着钛合金冷光的军部悬浮车前,如同青松扎根在岩缝。她将战术背心最后一道卡扣按进锁槽,金属脆响撞碎凝滞焦灼的空气。“检查防护装备,确保正常!”
“正常!”“正常!”“…”
此起彼伏的提示音漫过夏初正午的闷,如暴雨敲打车窗,恍惚是从前的自己在指尖发颤。三年前那个追逐日光的小葵花,此刻要学会成为一棵荫庇新苗的向阳木。她开始明白,当追逐的勋章化作肋骨间的千钧重担,当新人可以红着眼眶说害怕,唯有队长的咽喉要永远发出清亮哨音。
“本次行动地点位于一个住宅小区,小区由20栋高层住宅组成,每栋楼高70层,每层3户,总计居住约4700人。现场数据将由光脑实时监测更新。我们的任务目标分为两部分:一是清除变异的榕树种群,二是救援受困居民。军部支援到达后一切严格配合军部指令。”
“植物变异种大多都会吸血,受液体滋养将越来越强,我们要格外注意光照、温度、湿度。切记任务环境是居民密集的地方,要谨慎使用喷火器,尽最大可能保证民众安全。”
“下车前最后一次检查装备。”
烈日中千缕气根摇晃似垂死者的银发,四千根枝骨在地表结成苍白的蛛巢。这些贪婪的喉咙吮吸着空气中弥散的腐殖气息,当第一根附肢刺入沥青路面,钢筋丛林里响起了婴儿头骨碎裂的脆响。它们的拥抱是绞刑架上的绸缎,温柔覆上梧桐苍翠的面庞。
十年相拥,皮肉化作黑泥沁入根系,只余森森白骨保持着蜷缩姿势。此刻血脉贲张的附肢正戳入混凝土地基,婴儿拳头大的乳白树浆从缝隙喷涌,散发着妇人体腔溃烂的甜腥。“多子多福啊”——人类用祝福浇筑的恶咒,在辐射尘埃浇灌下绽开糜烂的花。钢筋脊梁在根脉缠绕中弯曲成胎儿形状,落地窗炸开的裂纹如婴儿唇瓣翕张着淌出钢筋骨髓。七十层巨厦塌陷时扬起骨灰雪,无数藤蔓上浮起婴儿笑脸状的瘢痕,吮吸着尘雾里飘散的血沫。
刀锋流淌着日光剖开遮天树网,火焰舔舐处腾起焦黑胎盘状的瘤结。若拉军靴碾碎满地扭动的乳根,粘稠汁液溅在防护面具上凝成恶露。可那主干早已在焚风里绽放成百朵地狱之花,枝条未端挑着心脏如红灯笼簌簌摇晃,在人们断裂的喉管绽放出新鲜的红蕊。
“啊——!”
“救命啊!!!”
“救命!!!”
“爸爸!爸爸!”
“妈妈,爸爸在那儿!爸爸还没跑出来!”
“妈!妈!你在哪儿!”
五岁女童的尖叫刺破废墟上空,若拉望见那根蚯蚓状扭动的猩红根茎正撕裂二楼铝合金窗框。菌斑密布的墙皮下探出藤蔓状触须,尖端脓包鼓胀着腥臭浆液,距女童后颈仅余半臂之距。
“快跳!”若拉蹬碎满地骸骨状混凝土块,防护服内衬被冷汗浸成第二层皮肤,缠绕战术手套的止血绷带迎风飘作染血旌旗。
孩童扒着窗沿的双腿筛糠般战栗,细小指节在钢化玻璃烙出白雾掌印,“太高了!我害怕!”哭嚎声裹挟腐臭黏液在楼宇残骸间碰撞回响。变异榕树的肉刺发出嘬吸声迫近的刹那,若拉撕开布帛般扯开双臂,“快!姐姐会接住你!”锁骨间淌落的汗珠折射出尖啸坠落的钢筋寒光。
生命如冻雨中摇摇欲坠的危巢。
女童蜷成团冲破粉尘暴雨的瞬间,若拉仰面迎接这裹挟死亡气息的馈赠。骨骼断裂声混入混凝土崩塌的交响,错位的尺骨刺穿皮肤,勾出一道血虹。
鲜血和秒针同时在废墟间飞溅,若拉抱着孩童撞开漫天粉尘,碎的混凝土碎块似冰雹般垂落,当她听见脚掌刺入钢筋的闷响时,粘稠血浆已在地面拖曳出赤色溪流,如同地狱发来落着朱砂的请束。
畅饮过人血的暗红树影分裂出蟒蛇般的触须,那些肿胀根茎表皮布满腐败肉瘤,尖端硬化骨刺滴落腥臭黏液,它们贴地游走的沙沙声比死神镰刀更森冷。
快点,再快点…
“哐!”
阴影合拢如饕餐巨口,护卫者俯身构筑血肉穹顶的瞬间,承重梁碎作流星火雨。三指厚的石板压出第一口瘀血,若拉咽喉涌起铁锈腥甜。粉碎性骨折的剧痛被求生本能压制,眼角余光瞥见孩子樱花色的发带正在废墟间隙颤动。“还好吗…。”指尖抽搐着抚摸到孩童湿润的脸颊,每个音节都像吞下滚烫烙铁。
小女孩青紫嘴唇反复开合着相同的字节,哭腔如同生锈的八音盒发条。“哇!呜呜呜!妈妈!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奶黄包!”
当若拉终于察觉防护服内衬浸透的不止是冷汗,还有自己粉碎的肋骨刺出的血泉,变异榕树的根须在废墟上方的两米外撕开了消防水箱。锈水混着肉糜状树浆喷涌,仿佛世界末日的香槟。孩子特有的跳跃思维让若拉恍惚看见母亲炖汤时的雾白水汽,一周前约好的聚餐在破碎的光脑屏上闪了最后一下。
孩子被泪水模糊的小脸突然凝滞,抽噎着拽住若拉裂开的衣料,“姐姐,姐姐你怎么了?这里好多红颜色…。”破碎的童音像漏气的氢气球般发颤。
若拉嘴角牵起虚浮的微笑,折断的指甲抠进瓦砾缝,“姐姐…,姐姐没事。”她拼命放大瞳孔想看清烟雾里的逃生口,太窄了,那不是她能挤过的空间。
“你帮帮姐姐,取下来姐姐的光脑,看看还能不能用,能用的话就随便找一个通讯拨出去,然后姐姐身上还有把军刀,你拿着军刀往前爬,遇到挡路的大石头就试着凿一凿撬一撬,对外面喊救命,如果实在没人听见就保持体力,让人来救姐姐好吗?”
女孩哆嗦着摆弄渗血的电子仪器,忽然触电般缩回手指,“我怕!我不敢!姐姐我们一起出去行不行,求你了姐姐,我们一起走吧!”泪水吧嗒砸在破碎的液晶屏上。
“听我说。”若拉用颤栗的指尖蹭去女孩耳尖的混凝土粉末,“我家客厅有会唱歌的草莓蛋糕,等会儿救援来了,姐姐带你去——”话未说完她骤然闷哼,榕树根茎已经刺破残墙,那些牙齿般的倒刺正在刮削她小腿的防护纤维。“快走!快点!”
青筋在若拉脖颈暴起如盘曲的蚯蚓,染血的背肌死死卡住混凝土裂隙,她喉咙里震出混着铁锈味的嘶吼。“姐姐…。”那个扎着牛角辫的小身影抖得像暴雨中的花瓣,终于开始用膝盖蹭着碎石向前蠕动。
沥青色的树根探出缝隙,触须尖端滴落着胶质脓液,若拉甚至能嗅到那些比尸体更腥臭的味道。她眼睁睁看着小腿防护纤维发出撕裂的哀鸣,溃烂的活体根茎捅开了她的皮肉,黄绿脓汁正顺着战术靴灌进伤口。
“走!走!”每声呐喊都喷出细密的血雾,断裂的臼齿卡在舌根。七根带着肉渣的树根同时钻进她口腔,肿胀的眼球在颅内压力下迸裂的前一秒,她仍死死盯着通道尽头那个粉色蝴蝶结发卡。日光忽然罩住她半边残躯,不知是夜视功能尚存的防护服在闪烁,还是脑神经最后的骗局。当变异植株的孢子开始在气管发芽,她忽然听见十二岁生日时母亲在电话里的语音留言,带着军用频道特有的电流杂音。
“妈,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