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姝在衣香鬓影里望见姜勇正被锦绣彩绦围成的花团簇拥着,青涩如孩童的笑涡里盛满碎金般的光斑,仰慕者的银铃笑音追着快门声在廊柱间撞出回响。她退到栀子树荫下,任屏幕荧光在指间游成尾青鲤,顷刻便见得那人拨开盛夏织就的金丝笼,军靴踏碎满地黄蝉落英。
“姜师父。”“队长!”褪色的书签绳结晃荡成如今的肩章,却抵不过一句旧友的称呼滚过喉结的份量。他耳垂瞬间染上石榴籽的胭脂色,仿佛回炉重塑的新砖遇见旧窑工时的赧然。
“有件事我想问你。”“咱俩谁跟谁,你说。”
廊下雨燕掠过陈姝鬓角,挟着零丁露水钻进姜勇耳蜗,“有没有什么躲过监控的法子。”
“这个…。”姜勇数着地上斑驳树影过了半盏茶的光景,“我可以试试。但这个事儿它耗时耗钱,做完也要反复测试对各种摄像头的效果。”
“唉,明白,要真是什么容易事我也用不着来拜托你了。那就先做着,能多快就多快,成吗?”
“成!队长放心。…诶!你打钱干嘛!打钱就生分了!”
“别跟我撕吧,领了,快点。”
“陈姝。”那个刻在骨骼里的温润声线撞碎了蝉鸣,陈姝回头刹那,看见安冉西装袖口泛着琥珀光晕,与覃老师站在紫藤花瀑的明暗交界处,恍若四年前勾勒的初见。
“覃老师!”“覃老师,您来了!”梧桐树荫涌动的人潮顷刻漾起细浪,薄荷绿衬衫的少年们簇拥成星环。“你们这群皮猴子毕业,我当然是要来的。”
闪光灯下的欢闹燃烧着七月余烬,陈姝退到塑胶跑道褪色的白线边,恍惚间触到衬衫衣袖的消毒水气息。
“安老师。”蝉声快要爬到云际的时候,陈姝喉咙里黏着榆树汁似的发涩,“我们也拍一张合照吧。”“记得把电子档送我。”
教学楼的影子铺在他们鞋尖前,碎瓷砖缝里钻出的狗尾草摇晃着。她忽然看见四年前的自己踩着白花花的日头,看操场迸溅的护具在林雨泠额前摔成星子。“这一幕真像我刚入学。”
“是啊。”晚风忽而吹斜了安冉的领带尾,“过得真快。”
陈姝转过脸来,瞳孔浸着过剩的夕照,“老师,我还记得你那时候说的话。您说,‘我们想要获得尊严,获得他人的尊重,想,最正常不过,去获得的方式也有很多。重要的是要分清,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什么可做什么又不可做。初心易得,始终难守。获得尊严的同时,更可贵的是,不要忘记来时路。’”
“其实我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
“嗯?”梧桐树叶子簌簌抖着金箔,安冉指节掠过落漆的栏杆,“你问。”
“您的初心它还在吗?”廊檐下的银喉长尾雀扑棱棱惊起,暮色顺着防火梯往下淌。
他嘴角纹路像粉笔未勾的虚线,“小姝。”
这声唤叫陈姝后颈发凉。
“我坚定不移,一直认可自己的初心。”
金属栏杆正把夕阳割成血色棋盘,陈姝听见自己十八岁生日那天的笑声正沿着楼梯滚落。“所以就算付诸沉痛的代价,也没有后悔?”
安冉忽然露出给优等生讲附加题时的表情,“种子总要沾了腐土才抽芽,什么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初心,我只是在这条路上,看透了许多社会的本质。”
“这样啊…。”陈姝数着围栏上被学生刻的‘正’字,终于看清医务室的窗棂暗格像生锈的鸟笼,“看来老师和我不是一条路上的。”
“这也不好说。”时针跳到下班铃响的刻度,安冉掏出润喉糖分她半粒,“我们也算师生一场,以后我也依然是你老师。如果遇到困难,想通了还是可以找我。”
陈姝敛着衣摆挤过糖葫芦串似的人堆,长椅似乎还压着林雨泠绶带上的丝绦纹,她扶着滚烫的铁扶手坐下,座椅缝里漏出片半透明的茉莉花瓣。梧桐树筛下的光斑正落在她睫毛尖上打秋千,眼皮一颤,细细的金屑就钻进瞳仁结出苦杏。九个月的咸腥海风到底还是泡烂了瞳膜,她想起云层低垂的木筏,浪头扑来的刹那总裹着淬火的太阳碎屑。
斜对过教学楼顶的鸽哨割裂云絮,陈姝慌忙用袖子掩面,却触到孤岛跳跃在水洼里的那道火光。此刻泪水洇出的是被季风腌渍过的疤,眼尾被曝晒出的小小褐斑正蠕动着蜕变成蛰居的白蛾。
早在医务室碎冰般的药柜前,当安冉用紫药水擦去她眼尾血渍的瞬间,那一口铁锈味的惶惑本该始于抽血的嗡鸣,可惜她对亲子鉴定一无所知。但有些秘密就像藏在深秋落叶下的蛛网,看似无迹可寻,却在光照下突然显形。陈姝拨开迷雾时第一个清晰浮现的线索…是恶俗的‘三角恋’。
平日里温和克制的校医安冉,长久以来觊觎着挚友覃老师的妻子。这段纠葛要从他们青年时代说起,而在安冉的叙述里,他与她仿佛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方向各异,终点迥然。当情感与志向狭路相逢,他选择松开她的手,却也在某个深夜,凝视着好友牵起她的无名指。
最讽刺的隐喻藏在抽血的同一天——那时安冉在医务室提起的“覃老师的女儿”,絮絮描绘着棕栗色卷发、陶瓷娃娃般的眸子。哪里是什么女儿?那分明是覃夫人年轻时的模样。“我们Alpha生来嗜血好斗,”他当时轻笑着说,“可那一瞬间,我竟也想收藏那样易碎的美丽。”话音戛然而止,像被无形的手掐断了喉舌。
而比恶俗三角更残酷的是,覃老师至今仍以为妻子只是人间蒸发,甚至动用军方关系掘地三尺。当陈姝将所有碎片拼合,真相如同血珠沁出——那位女士的’消失’,不过是主动走进了安冉精心编织的理想牢笼。
当信仰沦为思想的桎梏时,它便成了认知牢笼的金钥匙。统治的艺术向来如此:先蚕食理性,再豢养盲从。既然旷野里寻不到真神,便用权力浇筑一尊偶像。这便是九号工作室正在浇筑的青铜圣像。
能领受帝国密令的人,又怎会是区区校医?安冉的权限暗线必然直抵权力中枢。皇室可不会把赌注押在随时可能倒戈的卒子身上。
脉络在此刻无比清晰:帝国阴影中滋长的基因实验,需要狂信徒的献祭。安冉是传教士,而覃夫人…或许是被蛊惑的夏娃,又或许是自甘堕落的莉莉丝。在这座将癫狂奉为神谕的腐朽王朝里,只要高喊“效仿苏维丝、克莱尔的牺牲”,就永远有人自愿戴上荆棘冠冕。
但基因改造岂是儿戏?锈蚀的疫苗瓶记得多少像鸽子般抽搐的黄昏啊,连普通疫苗都可能引发瘫痪,那些号称无害的基因剪辑,完全是在染色体上钉银针的手艺。
简报上圆珠笔圈出的‘完美嵌合体’字样像蟑螂卵泛着油光,梅雨季的菌丝正爬满被标红的婴儿足印。人们在电子屏前赞叹的蓝蝶双翼,背后坠着整座灰蛾群燃烧的复眼。若真有这般酣畅淋漓的捷径,人类进化史早就改写了,何至于现在还要指望她和林雨泠的4S级后代?
所谓的成功案例不过幸存者偏差,背后是无数被深渊吞噬的冤魂。陈姝至今还记得擂台抬下来的拳手死前的惨状,而那些葬身在各个实验阶段的牺牲者,他们的痛苦又有谁见证?
死人不会说话。
所以安冉给出的答案才会如此简洁:“死了”。
玻璃培养皿里浮着芜菁味的月光,恒温箱发出蒲公英扑簌簌的声响,铁锈正在刻度盘缝隙流散成静脉血。帝国实验室的齿轮转动需要祭品,覃夫人就这样无声消失在齿轮间隙里。
这种秘密只配在近臣耳语间传递,又怎会让覃老师这样的局外人触碰真相?多么讽刺,他献给帝国的忠诚勋章,每一道都是妻子性命浇筑的。
安冉的坦白比谎言更诛心,他旋转听诊器的姿态简直就像在盘串菩提子!当陈姝看清这位引路人面具下的真容时,恍若看见自己构建的理想城邦在眼前崩塌。他连自欺欺人的幻想都不肯留给她,就那么理所当然地站在尸骨堆上,继续歌颂着他那染血的基因进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