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姝掌心躺着枚银甲虫似的药管,锡箔折射将人影焙烤成半透明糖纸。周峥伸手接时,恍惚摸到四年前森林里凝结的霜。那些衔着鸢尾花瓣的清晨分明还在铜质校徽上浮动,转眼却已风化在三棱镜倒影里。
“还以为陈队长会给我一罐子松脂。”他笑着抖落鬓角碎雪似的灰屑,断裂的发丝在霞光里迸出烟花棒的余烬。陈姝鼻尖轻嗤勾起潮汐音,“那时候没条件,现如今灶王爷都换上合金丹炉了。”
两人影子在余晖中摇成并蒂苇杆,“队长你还真是个乐观主义。”周峥揉开膏药时搓碎了块状的阳光,让药香漫成毗邻溪涧的青苔气息。
“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这这空瘪的补给箱啊。唉,真像是你当年往死河里砸压缩饼干似的笃定。我到现在都琢磨不明白你怎么想的,究竟是太傻还是太有把握。”周峥瞧着那截军装包裹的瘦影犯怔,她那老干部般的嘴角仿佛压着半篇生锈的账本,总让他觉得林雨泠那湿漉漉情愫是投歪了靶。偏偏是这般枯井似的脾性,能在塌方的水泥板下硬钻出蕨菜的蜷爪,柏油裂口也能挣出二两青苔。分明跌进了浓夜般的蓝海,却教人觉着手心里攥着颗未凉的炭,仿佛抬脚就能碾碎冰封的长夜,踉跄间就可以直撞进初生蛋黄般粘稠的晨光。
暮色正在帐篷拉链处泻落金沙,陈姝靴底碾着浮灰画出涟漪。“‘悲观主义常常正确,乐观主义往往成功。’我觉得是因为当悲观主义抵达存在的虚无边界时,行动的动力往往随之消解;而乐观主义着眼于当下的可能性,哪怕宇宙终归寂静,至少此刻的尝试仍可创造意义。像学习《哲学》,它一口无限深的井,下探越深,背负的困惑越多;而乐观者则甘愿做一个快乐的愚者,专注于井外的一缕阳光。”
周峥眼底叠起崇敬的波纹,颔首时脖颈绷出虔诚的弧度,“我认同。所以在我眼里,队长你就是握着0.01的那个人。”
“可我更认同悲观主义。”
“什么?”周峥整个人被推进冰火交织的漩涡,指尖徒劳地扫过耳廓恍惚坠落的红云,“你,你认同悲观主义?”
陈姝脖颈仰成芦苇杆的弧度,天空早在战火前就被浓烟织成灰帐子,碎云絮漏不出半缕光棱。发电厂的烟囱日日夜夜咳着齑粉,连晚风都腌渍出铁锈味骨髓,偏偏齑粉里还揉着露水凝在铁丝网上的寒。那些年少年人们讨论裙摆绣星子还是月牙的年代,早被呛得缩进锈蚀的铝饭盒底,只剩冰碴子混着煤灰往人肺叶里扎。
“是。在我看来,人生像追一部永远不结局的连续剧。往小处说,刚解决房贷问题,孩子教育问题冒出来;职场斗争完,又要面对中年危机。太阳下班了还有月亮顶班,人类的套路却永远是换汤不换药。这么一看,咱们卷来卷去,是不是像仓鼠跑轮—跑得再卖力,风景也没变?往大处说,人类不过是地球表皮上跳动的微尘,在宇宙眼中,我们的文明与墙角新结的蛛网并无二致。可笑的是我们总把自己当作地球的主角,殊不知只是暂住的房客。所谓意义,不过是人类自酿的蜜糖,要等百年后才能尝到甜味。但凡深刻一点去想,就觉得充满空虚和迷茫。”
墙外是什么风景?
不,墙外没有风景,墙外还是墙。
“从存在主义视角看,既然生命的终点都是虚无,个体是否应该最大化现世效用?当未来具有不可预测性时,享乐主义是否是最优解?社会责任的延迟满足与即时回报之间存在永恒矛盾。明天说不定就世界末日了,今天嗨到位才是正经事。那些家国大义的事儿,我不干总有人干,何必上赶着当冤大头?别人家的负担关我什么事?”
“英雄主义总与牺牲共生,仿佛那些心怀烈焰的人,生来就渴望以自我燃烧换取他人的光明。可要是用理性视角审视,这种执着甚至显得有些愚忠,毕竟趋利避害才是人性本能,怎么会有人甘愿摒弃个人幸福,将生命价值全盘寄托于他人的平安之上?当某种行为走向极端的纯粹,反而显露出另一种自我中心的扭曲。因为人类的一切动机,归根结底都关联着某种利己的本能,那些‘为你付出”的背面,都藏着某种心理满足。那你说,英雄主义背后是什么?过去我对此难以认同,因为对我而言,个人生存逻辑远高于集体道德叙事。”
周峥眼底洇起新瓷开窑时的惊釉,原本陈姝于他不过如窗花纸上洇开的模糊剪影,留点毛茸茸的边就搁在记忆格屉里。可在这个暮色迟缓的黄昏,瓷胎窑变的茶渍在两人杯中旋出螺旋纹。他听见薄胎瓷徐徐裂冰纹的细响,月白釉底渐渐浮出草木灰的筋脉,那些被晒得发脆的想象碎屑,簌簌落进正冒着热气的水里。
周峥凝视着战壕里飘荡的硝烟,心底泛起层层涟漪。白衬衫上似乎还未褪尽香薰味道的贵公子,此刻已被战士的勋章压得透不过气。都说Omega合该躺在金丝绒里等人供养,何必让刺绣绸帛裹着的象牙骨硬生生往乱石荆棘里扎?那他又是为了什么在做英雄?
许久许久,他摩挲着自己军装上残缺的袖扣轻声呢喃,“你说得对,将职业神圣化是对人性的异化。英雄叙事下,个体的付出被视作义务,错误则被无限放大,而忽略了我们同样具备普通人的脆弱与欲望。剥离社会角色后,那我其实也会看小说,看电视剧,喜欢赖床,喜欢偷懒,常人爱干的事我都爱干。但我依然坚守在这里,或许是因为记忆中镌刻着这片土地的深情。曾在山野间邂逅漫山遍野的烂漫,在海岸线目睹惊涛拍岸的壮阔,这份感动让我渴望未来它们依旧如昨。就像书店里中意的新书,想要带回家就得支付相应的价格,世间所有美好的获得都需要同等的付出。心有所念,必要有所献。”
陈姝脖颈弯作搪瓷吊壶浸入雪水的弧度,垂在军装褶皱里的目光仿佛游移的月光丝,逡巡着扫过帐篷间此起彼伏的呼吸。“我也是。”
“除了咱们的小队,我现在还有李长、王大壮、钱多、张嘎…。当获得的越来越多,也就越不想要失去。我渴望在六七十年后,甚至更遥远的某天,还能与朋友们重逢,彼时的世界安宁。当旗帜再次迎风飘扬,我们相视一笑,曾经这些烽火岁月已成追忆,而我们依然并肩站立。”
“于是我就理解了英雄主义。它绝不是一种幻想主义,也不是愚蠢的利他主义,‘牺牲’与‘奉献’是具象的情感选择。爱这片山,这片海,这个人。因为爱具象化的事物,而为这项事物构想一个未来,想要他们在未来依然存在,想要有生之年都还能看到。”
“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本质后还能热爱生活。’然生活的本质确然苦涩,追求舒适快乐是人类天性,没人天生喜欢自我折磨。那么为什么要选择热爱?就又有另一句话,‘不要直面虚无,要用爱挡着它’。”
悲观与乐观在陈姝身上并不矛盾。
她深知这条路的尽头或许并不存在,但仍选择走下去。她的目光捕捉沿途的点滴:一株悄然生长的花,一片随风摇曳的草,一棵沉静的树,甚至那飘忽不定却永不重复的云。对她而言,生活或许注定无解,但「爱」,是她所能找到的唯一答案。
“我该接难民去宏城了。”
“好,你和…银铄,多小心。”
“你们也是。”
残阳把担架的影子拉得更长了。虫潮在逼近,变异种在徘徊,而他们仍在瓦砾间跋涉用颤抖的臂膀托起另一个颤抖的生命。基因曾许诺超凡的力量,直到此刻,战场才残酷地教会所有人:基因赋予的力量属于个体,却无法让群体免于苦难。
【“当我们去出任务的时候,可能是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我们不会一直处于安逸的,方便救援的地区。那么如果发生意外,比虫族和变异种更困难的是,我们要面对蛇蚁虫豸、漳沼厉蛊、凶禽猛兽,以及地形、地势与植物所形成的威胁。”
“航舱坠毁,信号失联,获救时间将遥遥无期。为此,我们必须熟知,如何尽可能地,利用大自然,获取生存资源,并引起,营救者的注意,尽早脱困。”
“在这场比赛中,大家人手一份地图,只需要去设法辨别方向;但遇实战时,我们可能会来到未知地域,没有地图,那你们是否想过,要怎么,穿越那片未知的地域,选择正确的方向?”】
3S的光芒如萤火,照亮半径不过方寸。各种科技造物则是精致的玻璃器皿,依赖看不见的能量管道持续输血。而在最陡峭的绝壁上,依然攀爬着指甲渗血的手指;在最灼热的火场中,依然跃动着未经改造的肌肉纤维。当机械双目失明、基因药剂结晶时,这些原始的生命体征,构成了文明最坚韧的毛细血管网。布满老茧的脚掌震醒沉睡的大地,龟裂的嘴唇吹响生存的号角——奥林匹斯山众神争论权柄之际,普罗米修斯的火种始终在凡人的肋骨间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