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勇钻过晨光织就的网,带进来半缕各城未燃尽的硝烟。窗帘筛落的金屑沾在他袖肘未洗净的油墨斑上,那是枪械蓝图的拓印,像生锈的蝴蝶停在褪色的军装。
陈姝蜷在消毒水洇透的病榻里,缠裹纱布的臂膀破茧般露着皮质裂片,缝合线蜿蜒若菟丝子寄生在朽木的纹路里。姜勇错位的第三枚铜纽扣垂挂着阴影,下眼脸淤着量子实验室幽蓝的苔痕,若干胡茬如同被暴雨催熟的麦芒仓皇生长。
“怎么搞成这幅样子?”她晃荡点滴管的手腕划出虚弱的弧,金属床栏淙淙如薄冰相碰,死寂在他们视线交汇处发芽,膨胀成透光的茧。陈姝率先用棉签尖端戳破沉默,“来啊,快点坐下。”
原来五个月光阴就足够把少年意气压榨成压缩饼干,姜勇喉结滚动着咽下二十一岁那年的春风,吐出混着黑火/药的呜咽,“队长,你又怎么搞成这幅样子!还疼不疼…。”
“Alpha皮厚,早就不疼了,就是有点痒。”她屈起康复中的右臂示众,“别担心,痒是皮肉在长合。”
姜勇忽然像扎进试验失败的粒子流爆旋,额头抵着她未受伤的左肩,“队长…。”
“哎哟,怎么跟银铄一样!”陈姝笑着,轻轻叩击他快要崩断的脊柱弦。漏风的窗棱滤过他闷在军装里的暗语,“量子干扰器进入最后的实验阶段了。”
“好啦好啦,我这不是没事嘛,辛苦你来看我。”“真不疼了?”“真不疼了!”
腕间红光就在这时急促震颤,仿佛两颗卡在敌方电报机里的袖扣,突然开始跳动成截然不同的摩斯密码波长。医疗仪器的嘀嗒声被碾碎成齑粉,飘向布满弹孔的窗帘之外,那里正悬着石墨烯色泽的浓云,像封永远拆不完的阵亡通知书。——【林承孝剿虫失利,以身殉国。虫潮大爆发,变异种、大疫,三重夹击。滨城不保,于三小时前进行紧急撤离,为防疫情扩散将对沿海地区实施全方位轰炸,请周边城市于二十四小时内全部向北撤离。】
殉国?
轰炸?
二十四小时撤离?
姜勇脖颈青筋结出颤动的茧,喉头滚动着滚烫的铁锈味。光屏摊开在消毒水洇透的墙面,蓝光咬着他瞳孔边缘泛起的血丝。屏角躺着一枚犹带电子余温的红戳,形状仿佛被异虫腐蚀的蝶翼。
“这哪个畜生下达的反人类文件!”虫潮与变异物种的双重威胁下,二十四小时清空整座城市已是天方夜谭,更遑论滨城提出的三小时撤离计划——除非当局早已将平民百姓视为弃子。
交错的呼吸在消毒水弥漫的混凝土间凝成暗礁,那些被星际尘埃掩埋的旧史从陈姝记忆涌出:当第一声咳嗽震落紫藤花架的晨露,午夜惊醒的先民们在雨水中颤抖叩首,以为是神明降下灭世雷火,直到床头的陶罐盛满骨灰,他们便打着粗布包裹,拖着牛车穿过落满合欢花的林路远走他乡。
当人们终于知晓疫情是由无数肉眼难辨的毒株织就,防疫却沦为更恐怖的杀戮,城池在一纸诏令下变成活人坟墓,染病者被就地处决,烈火吞噬着尚有体温的躯体,在冲天火光中化作焦土。
而今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蒙昧时期的极端手段竟要在科技昌明的现代社会重现!
陈姝指尖滑过浮肿的脚踝,那里纠缠着新结痂的虫族噬痕。窗外野鸽子啄食的日头摇摇晃晃坠入病房,在绷带走形的阴影里撞成无数远星。
她望着输液管坠落的琥珀色光斑,呼吸在【军部威武!相信帝国!】的复读机式评论间颤抖。昔日为捐款数额都能唇枪舌战的网民此刻出奇地整齐划一,这出戏码的导演想来正坐在舆情控制的监控室里偷笑。
——【突发:凛冬军驻守滨城部队因撤离延误覆没!登陆部队全军覆没,无幸存报告!】
林雨泠残破的领扣挂着冰碴撞响宫门,未及拍落肩章上的霜雪便踏进了宫闱,雕花廊柱投下的阴影正巧绞住他骨节凸起的手腕。
水晶灯垂落的虹晕里,大理石拼花吮吸着新鲜血珠。他用受伤肩胛完成宫廷礼的姿态像被重锤敲弯的银烛台,绷带边缘绽开的暗红花纹正顺着拜占庭纹饰的砖缝蜿蜒,宛若金丝雀啄破琉璃盏溢出的石榴汁。而珠帘后漫不经心的宝石扳指叩击声,比他臂弯伤口淅沥沥的血滴更规律。那是新缝合的血肉再度撕裂,腥甜雾气正攀上整座宫殿的镀金廊檐。
“林承孝走了,用生命捍卫了我们的家园,整个帝国都陷入深深的哀伤。孩子,你还记得你父亲离出发前许下的承诺吗?可如今他的牺牲告诉我们,仅凭现在的人类,根本无法战胜虫族。为了拯救地球,为了守护人类文明的火种,我们必须要提升全人类的基因水平。我实在不愿在这悲伤时刻逼迫你一个孩子,但你父亲不在了,他的责任就该由你来承担。人类存亡之际,时间紧迫,望你早日领悟这一重任。”
沉默织就的寒霜在林雨泠睫毛凝结,蓬巴杜蓝的琉璃穹顶碎成了裂冰。皇帝喋喋不休的诘问像暴雨扑打在铜漏壶里,他微微扬起下颌,目光绕过黑曜石冕旒,穿过孔雀翎扇屏风,漫过金色葵花纹绣毯,最终停驻在穹顶开裂的彩绘玻璃上——万束鎏金麦穗编织的旗帜定格在十四世纪壁画里,浮雕谷粒的裂痕正啄食红丝绒帷幕投下的阴影。
基因强化或许真是破局的终极解药。
命运将操控杆塞进他手中,不是选择而是审判。天平一端搁着亲生骨肉,另一端压着整个人类文明。他的父亲曾以血肉之躯做过同样的平衡计算,如今轮到他来解这道无解的生命方程式。
当权力与责任突然具现化成掌心的红色按钮,不作为本身就成了滔天罪行。英雄的冠冕之下藏着带血的荆棘:世人既要求英雄如机器般精准牺牲,又渴望英雄保持圣徒般的完美。
那些被英雄拯救的人,转眼就会用幸存者的优越感审判英雄的选择。军人原来也不过是被帝国注射了忠诚毒剂的囚徒,他们被设定的程序里从来没有‘两全’这个选项。
‘父亲,那时的你,也是这样煎熬吗?’
林雨泠的疑问消散在风中,再无人应答。
他必须独自穿越这片迷雾…,若要他实施这种献祭,除非是绝对真理的化身的旨意。
那个孩子诚然珍贵,但在出现前的二十余年里,还有亲人、挚友、同窗、战友、爱人,甚至那些毛茸茸的小生命,都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人心何其广博,怎能仅容一人?可牺牲幼子以全大义,又何其的荒谬?这选择背后,大义与私欲早已密不可分。地球得救是大义,而更多所爱获救则是私心。
林承孝的选择,是牺牲。
林雨泠的选择,也是牺牲。
父亲肩章上的星芒沉淀在记忆裂缝间,像夏夜被蛛丝悬停的萤火。他终于懂得那些正义的笔迹如何将亲情写成断片日记,如同傲岸的弓弩手永远拉满长弓,却在弦鸣声中错失屋檐下雏燕的第一声啁啾。
世人总盼着将士卸甲依旧是铜铁铸就的神像,却不愿承认战场与烟灶间并未横亘着银河。
他看到猎猎飘荡的战旗织就出的臆想,正如Beta军官堆砌的粮仓在风雪中巍峨如山,满城百姓的团扇仍追着Alpha、Omega的孔雀翎翕动。
当白月亮爬上神殿铜柱的时分,琉璃瓦的流光锈住了英雄的影子。苍青的皂角树筛落残瓣落进焚化炉,风一过便旋成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门前的雪灰。
人们是如此热衷捧着星辉锻铸的王冠往青铜像头顶扣,仿佛世间传奇非得裹着十全十美的糖衣才能咽下。檐角的蜊蛛网倒挂着疏漏的真相,——没有人能在崇圣香火里保持血肉的温度。大家憎恶平庸,但当发现所谓的英雄也不过如此时,那种失望会更胜一筹。香灰落在功德簿的褶皱处,终会把所有凡尘印记烫成朱砂镌刻的罪状。
——可那位坐在政椅上的,不过是个凡人伪装的暴君。他的选择题,不过是一出自导自演的闹剧。
“您说得对。”林雨泠低垂的眼睫将满庭风雪滤成三月柳絮,温声应答时霜花正爬上军装第三颗铜纽扣。“我会承接父亲的职责,但我请求,至少在葬礼完成之后。我想先在他面前,亲口告诉他这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