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炽灯嗡鸣的金属甬道尽头,安冉引着她穿过数据流浸泡的回廊。说是实验室,那些特制玻璃围成的方寸天地其实是他的卧房。
曹鑫负责督建的帝王方舟正被各种导管蚕食,旧主浇铸的钛合金立柱上新绽开千万条消化腺似的通风口,永不断流的合成液在管道里汩汩作响。
陈姝数着四面八方的透明囚笼,每个匣子都自成世界。雪貂的脊髓在菌毯间盘成问号,转基因牡丹花瓣未梢钻出鳃丝,骡子的角膜细胞正与发光水母神经簇交谈,古老与新生的界限被搅成浑水。
安冉取出微量血液采集器的吸附芯片,来自她体内的样本滑入零下八十度离心机的透明腔室,幽蓝的冷凝管随即震颤着吞吐雾汽。
两列数据在屏幕上对峙般排列。?陈姝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些‘伤口’上——某些基因标记被整齐切除,而陌生的代码则像入侵者般扎根。这就是提升药剂在她体内留下的手术痕迹:撕裂,又缝合。
虹膜扫描仪在金属表面漾开涟漪,暗橱悄然滑出阴影。三枚蛇胆似的玻璃管静静躺在医用冷柜的雾气里,针尖刺透密封舱时,休眠的生命倏然苏醒。孢子在液态氮里胀成肺叶的形状,蓼草根脉暴突如青筋毕露的手背,玻璃囚室开始回荡不同频率的细胞尖叫。
当钢化屏障无声陷落,兽类变异种跌进了湿润的狩猎场。变异植物的万千枝条不是藤蔓而是绞索,千万张交错的兽唇咬住猎物的瞬间,整株草木都在泥土里发出饱嗝般的吮吸声。锯齿状的吻部嵌入肌腱深处时,独有的腐蚀性春雨便开始翻译血肉,将沸腾的筋骨熬成浓稠的泥浆。
菌种的来临裹着雪夜的寂静,当那株得胜的掠夺者再度舒展身体,菌丝早已顺着它的汁液搭建起蛛网巢穴。陈姝嗅恍惚听见菌毯中央迸出婴啼般的欢鸣,最蓬勃的叶片突然僵直弯折,像极了大红戏服从内翻出白衬里的模样。鼓噪的血肉在这一刻向下坍缩,根系穿透猎物心脏的刽子手,最终沦为了细小孢子繁殖的温床,那些看似怒吼的枝桠也不过是菌丝轻提的傀儡。
陈姝的脸颊压得玻璃泛起雾气,绒毛似的呼吸痕迹像发酸的棉花糖。她将手掌圈成舀水的贝壳,随着实验舱里黏液沸腾鼓起腮帮,“哇哦!这味儿肯定够呛!”
那些银鳞般游动的菌毯足以叫人指尖发颤,陈姝恍惚看见这些黏液正顺着胚芽管爬进自己血管,“可以用在人的身上吗?但我记得维莉老师说,变异种本质不变,它们只是攻击力变强,实际并没有个体意识。”
仪器嗡鸣凿穿潮湿的空气,安冉的影子在培养箱冷光里颤了颤,鳞翅目昆虫褪下的皮壳般贴在环形灯管上,“不错,这正是我们现在要攻克的难点。怎么让异变后的物种依然保持个体意识。目前的成果已取得策略概念。”他抽出实验日志翻开被菌斑染黄的页码,“啪嗒”一声脆响惊散了培养皿里游弋的孢子,“我之前用你的基因和黏菌进行了融合。”
“它们是很有趣的小家伙,尤其是变异后。你知道吗,黏菌是一种特殊的单细胞真核生物,兼具着原生动物和真菌的特征。它没有大脑却能表现出复杂的智能行为。生命周期中,能产生包裹细胞壁的休眠孢子,又不像典型真菌那样形成菌丝,而是经历一段柔软、黏稠的阶段,也因此得名。而这一阶段是它的主要营养生长期,细胞无壁结构,可自由变形移动,又称为变形体,分类学上则称呼它们是为单鞭毛生物-变形虫门。”
纸张摩挲声里仿佛游出了半透明的活物,那黏菌会渗过培养皿缝隙,幻化出藤壶幼虫的足肢,下一秒又黏成滴坠垂的蜂蜜。待拂晓将至,褶皱里便静悄悄绽放出微型伞菌,恍如远古傩戏用的皮面。
“我明白了。既要变强,又不能被兽化完全侵蚀。”新一轮厮杀还在继续,嗜血藤的根系裹着锈色的陶土,倒刺在菌丝喷涌时张开成某种百足虫的中枢神经。她注视着土壤里渗出的甜腥黏液,它将猎物融解成春泥的姿势像在将胎盘剥离子宫。“我在皇宫看到过一点东西。”
“不知道老师你看没看过。越是近兽,就越强,越是近人就越弱。如果要打造一个完美的兵器,我认为是要绝对的强,要毫无弱点,也就是摆脱全部的人性。”
“有个人意识其实是战斗中最困难的一部分,这样就会被很多考量裹挟。所以个人意识是个弱点。”
“您或许不应该一直在我身上下功夫,我是一个加强的buff。不如试试那些弱者呢?从正常的、普通人身上,寻找突破口。”
消毒水波纹在顶灯下摇晃,玻璃槽里的菌株正不断坍缩重生。安冉被试管磕疼的指节蓦地松开,白大褂袖口扫翻了灭菌箱,像遭雨水浸透的蜘蛛网黏在操作台上。
“陈姝啊…”他喉咙里发出涡轮旋转般的颤音,指甲缝渗入炽光灯的惨白,“你生来就属于实验!”
“当然。您也是我的‘父亲’之一,我理应继承您的志向。”离心机嗡鸣填满了呼吸间隙。陈姝脖颈微仰,青灰血管在玻璃倒影里舒展成花藤,“外面那么多实验人员,有A有O有B,他们都是皇帝或者曹鑫的人。本质上和我们并不是一条心,甚至可能成为我们实验的阻碍。随便抓来用用,老师你觉得怎么样?”
两人的影子叠在危卵般的气密门上,安冉忽然咯咯笑起来,橡皮管在他掌心绞成濒死的蛇“如果你是想骗我给你打开手铐——”
“老师,不打开手铐我也能杀人。”陈姝抬睫时像春日新荷承接晨露,睫毛簌簌抖落的水珠沾着雏鸟绒毛般的稚气。她朝手指缠绕的银链哈气,链梢缀着的试管芯片在冷光里摆尾。玻璃窗映着她踮脚的倒影,像窝在实验室台阶的猫儿竖起纯白尾尖。
“从我这儿溜走容易,我也最多获罪个失职。但想离开这里,你或许要参考陈匡愚的做法。”安冉指尖的电子卷轴在墙壁爬出铁灰色的藤蔓,那些印着仁爱医药厂保密协议的虚拟藤条正缓慢啃噬通风口。“实验室的应急通道总通向焚化炉。”
档案柜的霉斑忽然膨大成血色菌盖,空气中浮动着噬咬记忆体的菌丝。她被迫流亡的岁月终将缠绕刺棘,每粒尘屑都可能化作昭告行踪的叛徒。
陈姝手肘在隔离玻璃上压出蝴蝶标本状的雾斑,被菌丝蚕食的嗜血藤正用根须拓写求救信号。一束来自胚胎贮藏室的类月华光斜切过她的颧骨,将惨白的面容焙成青花瓷碎片,几道与皇族谱系图共振的暗纹正在皮下流动。“破船板还要攀着珊瑚礁喘气呢。”她指着呼吸灯明灭的病毒冷藏柜笑,“您既是跳板亦是舢板,我这般汲着营养液生长的菟丝子向来最懂寄生。”那些被基因编译溶解的皇室棱角,此刻正随培养基气泡翻涌重组,恰如沉睡的冬河在月光下涨破冰面。
安冉手指悬在手铐密锁扣上半晌,关节泛着显微镜头下滑片标本的青白光泽,忽而锁簧弹开的音色如同寄生蜂破茧般清脆。他把折叠整齐的防护服递过去,轻柔似在展平蝴蝶幼虫的半透翅膜,自尼龙布褶里溢出新生霉菌孢子般的兰花香。
“先去抓一个回来。”
“外面有监控。”陈殊嘴角沾着幼鹿误食毒蕈般的无辜,指腹划过工作服接缝处缓释的消毒凝胶。
“你这点事情都做不好,我要你的合作干什么?”
半腐殖质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生菌丝,“Ok”她眼尾泛起解剖刀划开卵鞘的银弧,闸门开启时涌动的气流卷起她防护服下摆,仿佛某种变异个体的捕食器官骤然舒张。
实验楼走廊的壁灯像未成熟的夜光菇,陈姝迎向目标的步伐似草履虫滑过载玻片般从容,“A1106号。”声线碾碎在口罩里,却让那个身影冻结成生物舱外的霜花。“A1106号,是你吗?”
“是的长官!”
“你,跟我走一趟。”
A1106号影子像越冬幼虫般蠕动,陈姝颌骨蛰伏在防护服领口处舒展,如同冰柜深处休眠的回形针菌株突然伸开触须。
“请问,您是哪位长官?又是哪位长官找我?”
“是安冉长官找你。”她在生物识别锁前侧身,连体防护服振起的褶皱惊醒了寄生在金属门框的休眠菌毯。A1106号正要开口询问,身体早已被实验动物本能的归巢性推动,半个影子落入室内的瞬间,少女尾指突起的骨节如变异藤蔓精准刺中神经突触的休眠芽孢。撞击地面的共振波惊醒了培育箱里十二种分解菌。
“解决。”她靴尖碾过实验体胸腔的动作,如同冷冻离心机慢速旋转,“人给你带来了。”
安冉的叹息被解剖灯折射成培养皿壁上起伏的菌斑,“你还真会给我惹麻烦。”
“老师,如果您成为实验室的领头人,却连解决监控都做不到,我和您合作又有什么用呢?”陈姝将安冉的原话又抛还给安冉。
她拆解关节的动作如同在剥取双孢蘑菇的菌褶,“我们还要把他声带处理了。”桌面上的柳叶刀淬着盎然绿光。
“你与你那个基因学父亲很像。不过比起你父亲,我倒是更欣赏你一些。”安冉递过约束带,将某种疯狂的孢子传播,“做完把他绑在椅子上。”
“人的成长总是摆脱不了‘生’和‘养’,作为父亲们的作品,我一定会是最完美的那个,对吧。”约束带在陈姝掌心舒展开来。监控显示屏残留的画面正在被蠕动的黏菌缓慢吞噬,那些猖獗的分解菌附着在每个毛细血管末端,直到显微镜下呻吟的监控代码都化作培养皿底部沉淀的营养基残渣。
总要有些营养盐浸泡在罪孽里,才能供养出新的共生体系。
针尖在安冉手中如同未拆解的月光,绵长地游进实验体腺体细缝,冰冷的仪器张开灰玻璃质地的胸膛,将浑浑噩噩的实验体吞吐成数据流里的残茧。陈姝揣着浸了糖浆般的稚气,发尾垂落的阴影在地面蜿蜒成蕨类植物的触须,指尖像停不住的风掠过试管架上的铃兰状器皿。
“维莉难道没教给过你,实验室里的液体都很危险,禁止胡乱触碰?”
“哦。”陈姝的唇线弯出青柠切片似的懊恼,余光却在啃噬屏幕上跃动的染色体阵列。那些标着Alpha指数的光电萤虫,此刻正与皮下晶片里属于自己的遗传密码,隔着薄雾般的防护服交尾厮磨。而墙角默不作声的南天竹叶,见证着这只幼兽一步步将记忆里的数字凝结成活体标本。
第五个破晓时分,抽干了潜能的肉躯飞快脱水。安冉犹如剥一只干瘪的蚕茧,将灰白肢体坠入垂直舱体,那人已活像千足虫褪下的空壳。猩红的变异捕蝇草瞬间分解了最后的残躯,玻璃舱壁洇出亚甲蓝与喹啉黄的交缠云雾,开合间的黏液将碎骨研磨成供给新人造肺叶的碳酸粉尘。
“再去抓一个。”
陈姝伸手,五指在空气里一拢,便扣住了一个Omega的颈椎,像摘下一片将落的枯叶。Alpha的等级她早已熟稔如掌纹,现在缺的是Omega、Beta的差异,缺的是把这些血肉标本刺透的光。
记录仪的曲线扭动着,克莱尔和苏维丝的名字悬在数据尽头…她要的答案,一定藏在某次分化的刹那,像一枚哑火的子弹卡在枪膛。
墙灰剥落的节奏浸染着昼夜刻度,陈姝的时间认知如离群苔藓般在金属墙壁上无序攀援。唯有监测仪跳动的荧光会提醒她,该返回充斥着氢气的观察室,与安冉共演那场献给皇帝的木偶戏。
秋虫啃噬着方舟图纸的夜晚愈发绵长,安冉把星际航线揉成皱缩的茧,任它漂浮在营养液循环系统的悬浊物里。在他眼里那些钢铁缝隙里蠕动的孢子才是真正活着的根脉,他将催化仓内的丝状菌群穿过玻璃接缝,裹缠住粒子推进器的数据核心,悄然生出些与重力场牵绊的绞杀榕的气魄。
十楼里工作人员的影子日渐稀薄。
戴金冠的蜘蛛每天只吐固定的几根丝,整个王国都觉得这就是世界的边界;工兵们衔着分装的指令奔走,怀抱维修指令胶囊的撞不见腋下夹着运算卡带的,即便某日补给链突然断成落叶,群落也只当是哪根毛细血管暂时淤塞了脓血。?而角落里的夜莺则利用‘信息茧房’的枯枝给自己搭了道侧门,将所有歌声都从‘监控摄像头’的盲区飘了出去。
蚀刻着俞在川编号的合金门开启时,浓稠的生命循环液腥气汹涌扑面。陈姝看见医疗床上那具反复抽芽的躯体,仿佛强行嫁接的枯枝正渗出树脂状的造血因子。溃烂的再生舱插座仍连着百余条透明触须,将他的生命体征熨烫成标准波形。当机械臂又一次剜取新鲜脏器,陈姝的脚步震起微尘,惊醒了尘封在标本盒里的人形残卷。
蜡油燃尽的烛芯在眼眶里晃动,裂解的虹膜颤巍巍拼凑出旧日剪影。
“再忍忍。”陈姝耳廓辨别着走廊瓷砖吸收足音的频次,混着蝉鸣般的医疗仪器嗡嗡声,俞在川从溃烂的牙龈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