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束眸光在半空中轻轻擦过,暗流交汇处洇开整片夜的淤青。
那把纤瘦的刀刃突然将自己弯成弹簧,直朝安冉心窝射去。不等他拢住溃散的呼吸,已双双栽进昏朦的雾气里。汞蒸气裹着血腥气灌满两人肺叶,睫毛上凝结的冷珍珠颤巍巍滚落在变形钢板上。
血点子撞上双层玻璃第七秒,曹鑫正数着鳄鱼皮鞋跟碾出的齿痕。“嗤”的一声气闸泄压声里,防护面罩映出他扭曲成霓虹色谱的脸。安冉喉头鼓胀的囊肿像覆着蟾蜍皮膜,淤血在腮帮里咕噜作响。前胸那块撞碎的肋软骨吱呀乱戳,扎得他两眼直往外呕黄昏的光斑,噗噗漏出血锈渣。
他拿鞋尖拨了拨纠缠的皮肉堆。
陈姝搭在安冉肩头的脸微微抽搐,嘴角挂着的口涎早混成了血沫粥。手铐内沿的感应器忽明忽暗,电子萤火虫蛰伏在静脉丛里,将她额角电起三道犹如吊颈棕绳的筋。
曹鑫笑着搓捻下巴,仿佛欣赏被剪了须的猫在撕扯毛线团。“安冉啊安冉,你可真是老了,不中用了。以前怎么也是实验室的二把手,就没想着给自己提升提升?”
“救…,快…”安冉眼白已翻成宰牲案板上刨开的鱼肚。
他刚要俯身拆解这团乱麻,就在制服皮带金属扣硌响的瞬间,那个狼狈的身影突然当空甩出流火般的鞭痕,发梢扫过他瞳孔的刹那,那道被计算干次的抛物线骤然割裂苍穹。
声东击西。
血瀑漫过喉结时曹鑫才想起捂,却是徒劳地编织着蛛网。陈姝早已扑上来撕咬,仿佛要将银河水引入干涸的河床。
混着些腌臜的黏糊动静,安冉潜伏在潮湿的阴影里数心跳,待吸溜肉的咕嘟声渐稀了,最后一粒氧气泡在尸骸瞳孔里破碎,缓缓从碎玻璃碴里吊着半口气爬起。
曹鑫的影子泼在玻璃上像头剥皮山羊,陈姝腮边还挂着的血肉正往下滴答。
他刚揪住陈姝后领,那凶兽即刻软成一滩稀泥。沾着碎肉的睫毛扑簌簌抖两下,喉咙里钻出些带着腥甜的气声,“老师,这是,我的投诚。”
药棉发酵的气息在培养皿边缘凝成絮状物,钨钢板铸就的四壁结满枝形霜花。陈姝弓起的脊背在强化玻璃上映出扭曲投影,指尖渗出的锈斑渗透进观察室每个棱角,那些深深浅浅的豁口已辨不清是甬道还是年轮。
这间屋子只会进来三个人:曹鑫、安冉、皇帝。
玻璃器皿叮当作响的实验室里,曹鑫是皇帝牵来的狼犬,他粗糙的手指不该触碰精密的仪器,而是要化作铁栅栏。让铜芯靴底叩地的频率精准如绞刑架轴承,让连恒温箱里蜷缩的霉菌孢子都静止呼吸。他的眼睛要盯紧囚笼里的蝴蝶,更要盯住那只翻飞在数据间的白鸽——安冉的手。
但御座对失控变量的掌控向来谨慎。
种进神经元的寄生藤总比抵住颈椎的枪体贴肤。既然浸过麻醉剂的匕首尚能雕刻出完美的脏器图谱,就不必再移植带刺的仙人掌。
实验室的光影在安冉素白长袍上淌出涟漪,冷冽如一弯未融的冬月。那只钢笔银钩悬在胸襟摇晃,终于熬成了无声的加冕仪式。
陈匡愚叛逃、曹鑫身死,玻璃深渊里浮动的星子们苏醒过来,某种秘酿在他指间无声流转。这方天地现在只听一人低语!
皇帝来得匆忙,大衣翻飞间扬起一股冷风。陈姝缩在角落,指甲缝里残留着自己的血迹——刀片的秘密被她和安冉咽进腹中,如同那块割喉的皮肉,早已销蚀于胃酸深处。皇帝的怒意如刀,氢气表的指针猛地扎透刻度极限。“加快研究速度!”
陈姝的脊背猛然绷直,咽喉如被吹胀的鱼鳔,所有嘶吼都被溺毙在无声的海底。她连抓挠地砖的力气都流失殆尽,视野尽头只剩皇帝大衣下摆的银扣,亮得像是沉入深海前,最后撞见的星光。
好痛苦…,没有氧气了,没有氧气了…
霜色灯光将铁质桌沿烘出金属腥气,陈姝的下颌抵在冷凝水覆盖的台面,翕张的唇瓣像是溺毙的蝶。安冉用笔尖在水汽里勾画时间轴,在在秒针尚未叩响临界点时,兀自拨反了渗着寒意的金属阀门。玻璃管中的云雾忽然稀薄,如同暮色里被风吹散的鸦群。
氧气浓度表猛颤着攀回刻度线时,陈姝的面庞从青金石缓缓褪成羊脂玉。那些悬在睫毛尖的水珠终究溺死在暖风中——安冉早已转身展开新的档案,雪白袖口掠过试管架,仿佛冬鸟掠过硌着冰凌的铁丝网。
四百瓦白炽灯在陈姝颅顶凿出眩光湖泊,干涸的咸涩在眼底结成晶粒。她望着通风口翕动的百叶,某些时刻觉得那是鱼鳃在吞吐暮色,另些时刻又疑心是天狗啃食月光。当钢制托盘与针剂相撞的脆响刺破沉寂时,冰凉的椅背像铡刀抵住了后颈。
针尖游进静脉的刹那只激起细小的涟漪。“老师,你赢了。”她将自己蜷成水族馆泄洪后搁浅的贝壳,声纹沁着管路里残余的氢气泡。
“你给我树立人生的希望,又毁掉我人生的希望,就是为了让我和你拥有共感。”
“你是对的,人类的世界,需要清洗。”
“毕业时,你曾说,以后依然是我的老师,等我想通了还可以找你。那么现在,这个承诺依旧吗?”消毒灯锯碎了陈姝唇间的雾气,针管游走于腺体时扯出断续的呢喃。
“清洗…””安冉睫间摇曳着细碎钢蓝,温醇的尾音缠着消毒液的腐甜,“都已经世界末日了,还要怎么清洗才干净?”
白瓷墙面淌着慢慢发酵的磷火,陈姝锈蚀的喉咙里忽然溢出清泉,“我一直在思考老师对我说过的话,站得越高,所能决定的事情越多。”
“所以我看到了阶级对立,把人划分三六九等,皇室贵胄站在数百米的顶楼,远离一切声音,他们可以在别人的苦难中欣赏极光,普通百姓却在水深火热,煎熬在油锅之中。”
“林雨泠明明不输于任何一个Alpha,他拯救了沿海城市。就因为性别,他的努力,他的付出,就什么都不算。这是性别对立。”
“罗森的腿是任务中救人才没了的,却被军部转脸抛弃。跌跌撞撞好不容易适应假肢,却再也融入不进社会。这是人类骨子里的卑劣,对弱者,对不同于自己的人的歧视。”
“如果所有人都断掉一只腿,那么残疾就是健全,健全才是应该消灭的一种病!”培养皿晃动的幽蓝中,林雨泠的荣耀碎成酸雨腐蚀童话书脊,罗森的义肢正被焊进废旧机甲的眼眶。陈姝双手化作吊桥垂向深渊,瞳仁泛着鲭鱼曝晒后的银光,“蚂蚁在蜜糖里溺亡的时候,蜂后正拆解日光亲吻蜂蜡的度数——不如把所有人都溶成一个样子,这才是理想的国度!”
她的指甲抠进白衣缝隙时迸溅出氧化铁的殷红,恰如疯狂的理论中那只折断翎羽的蝴蝶,“老师!只是基因上的提升,只会再一次拉开贫富差,等级的差距才是世界污糟的根源!”
生活像潋滟的河水,浮着真假难辨的波光。陈姝成了水中的倒影,温顺地随着他的竿子摇晃。菌丝沿着笑纹爬上安冉嘴角,数十年窖藏的偏执正被稚嫩菌株腐蚀出新生孢囊。
碎玻璃般的坦白在炽热的光里莹莹发亮,苔痕攀附着基因螺旋生长,分不清狂悖的孢子源自父亲蜿蜒的血管抑或‘人生导师’折叠的瞳孔。
玻璃容器折射出两簇燎原火。
“配合我的实验,我会给你想要的。”
老练的猎人总能在啜饮山泉时先尝出三分山魈的腥气。垂露般的夜静悄悄洇湿‘军帐’,他数过陈姝睫毛泻落的星子,像清点借据上透明的债。惺惺作态的脂粉敷得愈厚实,愈怕清辉下透出暖玉伪装的血色。
“我怎么确定你的实验就是我想要的?”陈姝立刻紧逼,“你要拿出你的诚意!”
消毒水渍在两人眼波间蜿蜒迁徙轨迹,当陈姝脖颈弯成问号弧度迫近时,二十余年的棋盘终于分泌出蚀骨的糖浆。他耽溺起蛛网上鲜活的震颤——反骨是枝头最饱满的梅子,象征着年少气盛的愚蠢。
“我们换个地方。”他将陈姝拽起来。
长廊弯成环状月晕,陈姝扶着雾气凝结的玻璃墙向前摸索。弥散着消毒水雾气的构造令她想起产房,却又比产房多缠裹三层钢筋锻造的茧。指甲抵住窗沿向下眺望时,连梧桐树顶梢都缩成了青苔斑,而倒挂的她像是住在蜂巢第十层里的一只幼虫。
无数六边形门洞吞食着她的倒影,直到某片玻璃将晨光筛成金屑。月光恰巧斜斜爬过蓄满血藻的密封罐,照亮横陈的人体器官。
俞在川。
那些幽蓝色的循环装置仿佛产卵的蚕,正殷勤吞吐着血葡萄发酵的浆液。菌丝般蜿蜒的医用导管爬上他未结痂的皮肉,那些金属接口泛着胎盘般的潮湿光泽。防腐液里的器官仿佛提前衰竭的果实,浸泡在循环系统窒息的生命之美中起伏不定——皇帝盗取了他人树冠掉落的青梅子,嫁接在了自己枯萎的虬枝上。
【相较于功能衰竭的脏器,人造器官无疑是雪中送炭;但对照天然器官,其局限性仍显而易见。】
血缘是最毒的药引。
至亲者的红血球携带着致命抗体,皇帝的爪荚却在基因图谱里掘出了相通的隧道——非直系不可用的血,非至亲不能续的命。
俞在川就是这个悖论的祭品,被拴在药圃当豢养的参王,根须浸泡在族谱的血水里疯长。
新星球的地平线正在烧瓶里酝酿日出,帝王的冠冕将扣在DNA螺旋的永恒塔尖。
他要在异星荒丘上坐享万载香火——他要成为支配物质本身的第一因!
多么可笑。
那些执政的蠢物全都在局中扑腾。
皇后当自己执棋,实则连指尖捻着的卒子都是浸过迷药的;群臣争食残羹,殊不知宴席主座早化作祭坛。
人人都自以为能分得新世界的膏粱,却不知神龛前不容凡人同坐。当那位自诩为神明的统治者俯下身时,他眼中看到的,不过是又一味延寿的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