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
爱瑞伊候在庭院里,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成霜。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从残破的屋顶缝隙灌进来,屋内比外面更冷。母亲的病榻旁只有一层薄薄的麻布,根本无法抵御严寒。
她拢了拢单薄的披肩,手指冻得发红。
"小姐。镇上的商队不肯卖毛毯给我们。"
爱瑞伊的指尖微微收紧。
自从父亲死后,温思礼家便成了众矢之的。昔日的门客、商人,甚至曾经受过父亲恩惠的农户,如今都对他们避之不及。一匹毛毯,竟成了奢望。
"那就自己织。"
她望向后院,那里还剩下一只快病死的瘦弱羊羔。
6
清晨,爱瑞伊提着木桶和剪刀走向后院。
羊羔瑟缩在角落里,羊毛脏污打结,显然很久没有修剪。
"别怕,"她低声说,"只是剪一点毛。"
她从未做过这种事。从前,这些活计都由仆人打理,她只需坐在温暖的厅堂里读书、玩耍。可现在,她必须亲手去做。
她抓住羊羔的一只角,羊惊慌地挣扎起来,蹄子踢翻了水桶。冷水溅了她一身,寒意刺骨。
"我来帮你。"凯文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单膝跪地,双手稳稳地钳住羊的双角。羊挣扎了几下,最终安静下来。
爱瑞伊拿起剪刀,深吸一口气,开始剪毛。
她的动作笨拙,剪刀几次卡在羊毛里,扯得羊"咩咩"直叫。
寒风呼啸,她的指尖很快冻得失去知觉。剪刀滑落在地,她弯腰去捡,指节磕在坚硬的冻土上,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小姐,我来吧?"
"我自己来。"
她重新拿起剪刀,咬紧牙关,继续剪毛。这一次,她放轻了力道,顺着羊毛的走向一点点修剪。渐渐地,她的动作变得流畅,羊毛如雪片般簌簌落下。
剪下的羊毛沾满泥土和草屑,必须清洗干净才能使用。
爱瑞伊将羊毛浸入木桶,混着冰茬的湖水刺得她手指发麻。她用力揉搓,污浊的水一次次倒掉,又一次次换上新的。
洗好的羊毛挂在绳子上晾干,在寒风中轻轻摇晃,像一片片柔软的云。
接下来是纺线。
温思礼邸的阁楼里有一架老旧的纺车,多年无人使用,轮轴早已锈蚀。爱瑞伊用油脂一点点润滑,手指沾满了黑乎乎的污渍。她试着踩动踏板,纺车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但总算转了起来。
她捏起一缕羊毛,尝试着捻成线。第一次,线断了;第二次,线太粗;第三次,线终于均匀地缠绕上了纺锤。
凯文站在门口,看着她一遍遍重复着笨拙的动作,直到指尖磨破,渗出血丝。
"您该休息了。"他终于开口。
爱瑞伊摇摇头:"再纺完这一团。"
织机是临时搭的,简陋却结实。
爱瑞伊将纺好的线一根根绷紧,固定在木架上。她的动作很慢,但极其专注,仿佛世界上只剩下这一件事值得她去做。
织梭在她手中来回穿梭,线一点点交织成布。起初,她的手法生疏,织出的部分歪歪扭扭;渐渐地,她的动作变得娴熟,经纬交错,密实平整。
凯文偶尔会帮她调整织机的角度,或是在她疲惫时递上一杯热水。
七天过去,毛毯终于织成。
它不算精美,边缘甚至有些参差不齐,但厚实温暖。爱瑞伊将它轻轻盖在母亲身上,温思礼夫人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攥紧了毯角,眉头舒展开来。
爱瑞伊站在床边,静静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出房间。
庭院里,雪已经停了。
这个冬天,或许还能熬过去。
7
初春的清晨,佐恩伯格公爵召集了一众门客。
"听说温思礼郡的野樱开了,不如组织一场春猎?"
"听说温思礼邸连条像样的毛毯都没有,"小帕特里克与身旁的贵族嗤笑,"温思礼小姐亲自剪羊毛织布呢!"
贵族们哄笑起来。曾经高高在上的准王妃,如今沦落成了牧羊女,这简直是王国最好笑的谈资。
"父亲大人,我们真的只是去'春猎'吗?"
"你觉得呢?"
"爱瑞伊已经一无所有了,还有什么值得您在意的?"
"不,她还有一样东西——温思礼这个姓氏的尊严。"
8
清晨,爱瑞伊掀开米缸的盖子,里面只剩下薄薄一层粗麦麸。
母亲的药快用完了,家里的仆人需要吃饭,屋顶的漏洞还在漏水……每一样都需要钱。
她系紧粗布围裙,将最后一点麦麸熬成稀粥,端到母亲床前。温思礼夫人昏睡着,呼吸微弱,脸颊凹陷得几乎脱了形。
"母亲,我去镇上找点活计,很快回来。"
母亲没有回应。
9
镇上的集市刚刚开张。
爱瑞伊走进第一家布庄,老板娘正在整理绸缎。
"您好,"她声音干涩,"需要帮工吗?我可以织补、算账……"
老板娘抬头,认出她的瞬间脸色骤变:"温思礼家的?出去!"
第二家药铺,伙计直接泼了一盆脏水在她脚边。
第三家酒馆,老板眯着眼打量她:"干活?可以啊——"他油腻的手指划过她粗糙的手背,"晚上来我房里‘干活’?"
爱瑞伊猛地抽回手,转身就走。身后传来哄笑:"装什么清高!你爹是叛国贼!"
晌午,她蹲在集市角落,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已经两天没吃正经饭了。
三个醉醺醺的猎户围上来:"哟,这不是温思礼家的大小姐吗?怎么,来讨饭?"
她没动,也没说话。
另一人揪住她头发逼她抬头:"哑巴了是吗? "
"放开她!"
凯文的拳头砸在壮汉鼻梁上时,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再碰她一下,我就剁了你们的爪子喂狗!"
三人连滚带爬地逃了。
“小姐,您为什么不反抗?”
爱瑞伊抬起头,她的瞳孔已经微微涣散,干裂的嘴唇渗着血丝:“他们或许...能给我些钱......”
她的身体突然向前栽去。
凯文接住她时,才发现她轻得像一把枯柴。
10
佐恩伯格的书房里,壁炉的火光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小帕特里克犹豫着开口:"公爵大人,我那两个妹妹……最近还好吗?"
"当然。莉莉会嫁给财政大臣的侄子,艾琳会嫁给东部军团的年轻参谋。都是前途无量的好青年。"
"真的?!"小帕特里克激动得单膝跪地,"大人对帕特里克家族的恩情,属下永生难忘!"
佐恩伯格抬手虚扶:"你们父子为我效力,这是你们应得的。"
萝丝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她知道他在撒谎。那两个可怜的女孩,已经被监禁在佐恩伯格的别苑。
11
温思礼邸的清晨,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拍打着残破的窗棂。
爱瑞伊跪在壁炉前,试图用最后几根木柴点燃微弱的火苗。她的指尖冻得通红,呵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成霜。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门被轻轻叩响,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风雪:"爱瑞伊小姐,是我。"
莱因哈特·萨克森站在门口,微卷的棕发上落满雪花,紫罗兰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被温柔晕开的雾霭。他身后,三辆满载的马车正缓缓停下,仆人们忙着卸下货物——成袋的面粉、熏肉、牛奶,还有几匹厚实的羊毛毯。
爱瑞伊愣在原地。
"听说温思礼郡今年冬天特别冷,"莱因哈特脱下沾雪的斗篷,自然地挂在门边,"我猜某个倔强的小姐大概不会主动写信求助。"
他的语气轻松,仿佛只是顺路来访,而非冒着风雪赶了整整两天的路。
壁炉的火终于旺了起来。
莱因哈特亲自将热汤端到温思礼夫人床前,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少爷。
他注意到爱瑞伊惊讶的目光,调皮地眨了眨眼:"我提前请了一个月的假,从学院溜出来。学生们可舍不得我了。"
爱瑞伊沉默地看着他指挥仆人修补屋顶、更换窗纸、搬运物资,甚至亲手将最厚实的毛毯铺在母亲床上。
"谢谢您,教授。"她终于开口。
"别客气,这里不是学院。把我当作你的好邻居莱因哈特。"
黄昏时分,莱因哈特系紧斗篷准备离开。
"这几个仆人会留下来。她们很细心,也能干粗活。"
爱瑞伊攥紧围裙边缘:"这些物资的钱……"
"等你家玫瑰园重新开花时,"他笑着打断她,"折一枝最红的抵债。"
12
下议院的议事厅内,议员们正襟危坐,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肃穆。
兰斯洛特王子端坐在首席,面容冷峻,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食指外侧。他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位议员,最后停留在卢平身上——这位下议院最年轻的议长。
"回殿下,北境各郡今年的收成情况普遍欠佳。"卢平介绍道,"一些地区需要特别关注,包括西尔敦郡、雷戈里郡、温思礼郡……"
“温思礼郡?”他的话还未说完,小帕特里克突然轻咳一声,故作随意地插话,"议长大人竟然对叛徒余孽的领地如此上心,难道那里有让议长大人记挂的人吗?"
议事厅内骤然一静。
卢平皱了皱眉,镇定地回答道:"在下只是陈述事实,温思礼郡确实大大拉低了北境地区的平均纳贡额。"
"卢平·格里纳,注意你的立场。"兰斯洛特严厉道,"王国的资源应该用在最需要的地方,而不是过度照顾一个逆贼的领地!"
他的声音在厅内回荡,震得几位年迈的议员瑟缩了一下。
小帕特里克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会议草草结束。
卢平独自站在空荡的议事厅内,眺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
"佐恩伯格……"他喃喃道,"你养了条好狗。"
远处,雷声隐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