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温思礼夫人是在入冬的第一夜走的。
没有征兆,没有遗言,只有窗外簌簌的落雪声陪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爱瑞伊坐在床前,握着母亲枯瘦的手,直到那点残余的体温也被寒冷吞噬。
天亮了。
凯文沉默地守在门边,肩上落满雪——他守了整夜,连睫毛都结了霜。
"我去找牧师。"他哑着嗓子说。
爱瑞伊摇摇头:"不必了。"
她知道,不会有人来的。
温思礼夫人的死讯传得比风雪还快。晌午时分,比利叔叔就领着财务院的马车碾进温思礼邸的庭院。
"按照律法,家产充公!"
那些人像鬣狗般涌向各个房间。餐具散落声、家具拖拽声、女仆的哭喊声混作一团。就连厨房的铜锅都被撬出来带走了。
爱瑞伊挡在母亲遗体前,看着他们搬走烛台、扯下窗帘、甚至撬走门把手。比利手下的一个人试图摘下温思礼夫人的婚戒,凯文的斧头突然劈在他脚前一寸。
"死者为大。"凯文的声音比铁还冷。
那人骂骂咧咧地走了,不忘顺走床板上最后一张床单。
爱瑞伊跪在灵前,脊背挺得笔直。雪花从破败的屋顶飘落,覆在母亲苍白的脸上,像一层面纱。
傍晚,他们在厨房角落找到半截蜡烛头和一支秃笔。
爱瑞伊写了三行字就停住——【诺埃,母亲病逝,葬于家族墓园。】
烛泪滴在"病逝"二字上,晕开一片模糊。
"要送信吗?"凯文问。
她将信纸凑近烛火:"算了...等他学成归来...再当面说吧。"
次日,凯文在结冻的墓园里掘开一方土坑。
铁器砸在冻土上的闷响,像遥远的丧钟。他的虎口裂了,血渗进木柄的纹路里,又被冰雪凝住。
没有牧师,没有棺木匠,甚至没有一块像样的裹尸布。
爱瑞伊用母亲的旧衣包住她,两人合力将遗体放入坑中。
雪越下越大,爱瑞伊跪在雪堆里,徒手扒着碎土。指甲翻了,血渗进冻土,很快凝成暗红的冰碴。
爱瑞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倒下的。那一刻,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雪,无尽的雪。
连月来的疲惫、饥饿、寒冷,终于在这一刻击垮了她。她仰面倒下,栽进雪里时,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把冻土,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
"小姐!"
凯文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接着,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从雪中捞起。她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凯文紧绷的下颌,和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凝结。
"撑住……"他低吼着,将她扛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上走。
雪越下越大,几乎封住了去路。凯文的靴子早已湿透,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就在凯文几乎力竭时,远处传来马蹄声。
一辆熟悉的马车冲破雪幕,车帘掀起,露出莱因哈特惊愕的脸。
"怎么了?!"他跳下马车,甚至没披斗篷。
“夫人过世了...”凯文的双臂已经冻僵,却仍死死护着背上的爱瑞伊,"小姐身体不支...晕倒了..."
莱因哈特厉声道:“上车,立刻!”
2
萨克森府邸的客房内,壁炉烧得极旺。
爱瑞伊被裹在厚厚的羊毛毯里,女仆正往她嘴里灌热蜂蜜酒。
管家老詹姆斯轻声进门:"少爷,学院来信。佐恩伯格公爵询问您连续三个学期早退的情况。"
莱因哈特的视线寸步不离:"帮我回信,萨克森郡的雪还没化。"
炉火映照下,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如同一头守护财宝的龙。
第二天清晨,一队萨克森家的仆人冒着大雪去了温思礼邸。
他们带来了上好的橡木棺材、绣着金线的裹尸布,甚至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牧师。温思礼夫人被重新装殓,墓前的十字架换成了黑曜石碑,碑文刻着:【一位忠诚的妻子与母亲】。
爱瑞伊在混沌中醒来过一瞬,窗外正飘着雪。她恍惚听见诵经声,还以为是在梦里。
直到莱因哈特推门进来,肩头落满雪花。
"都办妥了。"他没提自己亲自抬棺的事,也没说在墓前守了一整夜。
凯文将一杯热蜂蜜水递到他手中:"辛苦了,萨克森先生。"
“温思礼邸被带走的旧仆,我已经派人去追了。萨克森郡上有不少体面的店家,凡是能找回来的,我一定妥善安置。”
爱瑞伊在混沌中感觉到温暖。
柔软的床榻,干燥的毛毯,还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她努力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莱因哈特正俯身往她腕上系一条红绳——萨克森郡的古老习俗,为病者祈福。
3
莱因哈特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他坐在床边的扶手椅里,下巴冒出青黑的胡茬,向来精心打理的卷发凌乱地搭在额前。每当爱瑞伊因高烧辗转,他便立刻俯身,用浸了薄荷水的帕子擦拭她的脖颈和手腕。
壁炉的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动,将影子投在爱瑞伊苍白的脸颊旁,像一道沉默的守护结界。
爱瑞伊在混沌中浮沉。
有时,她梦见自己仍在王都,兰斯洛特拉着她的手走在漆黑的长廊里;有时,她又回到温思礼邸的雪夜,母亲的尸体在寒风中孤零零地飘摇。
偶尔,她会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唤她的名字。
"爱瑞伊,喝药。"
温热的药汁滑过喉咙,苦涩中带着一丝甜——是蜂蜜,她迷迷糊糊地想。
一只手掌抚过她的额头,指腹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却意外地温柔。
4
清晨的阳光透过纱帘,在爱瑞伊的床前投下柔和的光影。
她刚刚苏醒,意识尚且朦胧,耳边却已传来压低嗓音的争执——
"莱因哈特教授,小姐该喝药了,请您出去。"诺埃端着药碗,语气强硬。
"再等十分钟。"莱因哈特挡在床前,手里攥着刚拧干的冰帕,"她刚退烧,需要休息。"
"我是医生,我知道什么时候该用药。"
"我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我知道她需要什么。"
两人僵持不下,谁也不肯退让。
爱瑞伊轻轻叹了口气。
"……你们……"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禁令,瞬间让房间安静下来。
诺埃立刻上前,眼中满是欣喜:"小姐!你感觉怎么样?头疼不疼?"
莱因哈特没说话,只是默默倒了杯温水,递到她唇边。
爱瑞伊看了看弟弟焦急的脸,又看了看莱因哈特疲惫却固执的眼神,终于无奈地笑了:"你们……是想把我吵晕过去吗?"
诺埃脸一红,莱因哈特则轻笑一声,别开了视线。
爱瑞伊撑着身子坐起来,诺埃连忙扶住她,却被莱因哈特抢先一步塞了个软枕在她腰后。
"诺埃,谢谢你赶回来。"她轻声说道。
诺埃低下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她又看向莱因哈特:"也谢谢您……照顾我和母亲。"
莱因哈特的手指微微收紧,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房间一时陷入沉默。
爱瑞伊看了看两人,忽然伸手——一手拉住诺埃,一手拽住莱因哈特的袖口。
"现在,听我的。"她声音虚弱,却不容置疑,"诺埃去厨房煮粥,莱因哈特去睡一觉。"
"可是——"
"这是命令。"她微微挑眉。
两人对视一眼,终于妥协。
5
爱瑞伊倚在窗边的软榻上,阳光透过琉璃窗,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和煦的光影。
侍女正为她梳发,木梳穿过略显干枯的发丝,动作轻柔。
"小姐的气色好多了。"侍女笑着道,"这几日总算能安稳睡下了。"
爱瑞伊微微点头,目光落在窗外——莱因哈特正骑马离去。
"他最近很忙?"她轻声问。
侍女的手顿了顿:"少爷他……"
侍女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自从上议院的席位竞选开始,少爷几乎没合过眼。前日还晕倒在书房,把老詹姆斯管家吓坏了。"
"晕倒?"爱瑞伊猛地转头,"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小姐您高烧不退的那几晚。"侍女低头捡梳子,"少爷冒雪操持完温思礼夫人的后事,回来时浑身湿透,却坚持亲自煎药。第二天议会送来紧急文书,他又熬了整夜……"
爱瑞伊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裙摆。
她想起那些模糊的记忆——滚烫的额头上冰凉的触感,深夜床畔低沉的咳嗽声,还有偶尔掠过她发梢的、带着羊皮纸和墨水气息的指尖。
原来那不是梦。
6
爱瑞伊站在莱因哈特的书房门外,手里捧着的托盘微微发颤。
瓷杯里的牛奶还冒着热气,蜂蜜的甜香混着刚烤好的姜饼的气息,在走廊里氤氲出一小片温暖的雾。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悬在门板上,迟迟没有敲下去。
她已经在走廊徘徊了三次——第一次,她发现牛奶太烫;第二次,她回去换了糊边更少的姜饼;第三次,她差点被自己的裙摆绊倒。
"太蠢了……"她小声咒骂自己,却还是轻轻叩响了房门。
"进来。"莱因哈特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些许疲惫的沙哑。
书房里,莱因哈特正伏案疾书,卷发凌乱地散在额前,袖口沾着墨迹。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抬:"文件放左边,咖啡换一杯新的。"
"……不是咖啡。"
羽毛笔骤然停在纸上,洇开一小片墨渍。莱因哈特猛地抬头,紫罗兰色的眼眸在烛光下微微睁大。
爱瑞伊将托盘轻轻放在文件旁:"你……该休息了。"
牛奶冒着热气,旁边的小碟里摆着几块姜饼,烤得恰到好处的棕黄色。
莱因哈特怔了一会儿,突然笑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喝到你亲手送的东西。"
莱因哈特伸手去拿杯子,就在他碰到杯柄的瞬间——
"莱因。"
这个昵称像片羽毛,轻飘飘地落在两人之间。
他的手僵在半空。
爱瑞伊立刻别过脸去,耳尖通红:"牛奶……要凉了。"
莱因哈特·萨克森,萨克森郡的继承人,风流倜傥的教授,潇洒不羁的浪子,在王都的舞会上总是懒洋洋地倚着廊柱,对每一位贵族小姐说——
"叫我莱因就好。"
可从来没人真的这么叫过。
"莱因哈特教授"是敬称,"萨克森先生"是疏离,"那个卷毛的混账"是背后议论。
贵族们看到他的姓氏,少女们沉醉他的容颜。那个被他亲手捧到世人面前的昵称,像片无人拾取的落叶,孤零零飘了二十六年。
直到今夜。
直到她。
当"莱因"这两个音节从爱瑞伊唇间滑出的瞬间,他感到有支看不见的箭突然扎进心口。
他清晰感受到左胸腔传来"咚!"的一声剧震,仿佛有只困兽在肋骨间撞了一下。他清晰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紧接着血液轰隆隆冲上耳膜,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连指尖都开始发麻。
他茫然低头,恍惚看到自己手背上的血管正在突突跳动。
更糟糕的是脸颊。
莱因哈特引以为傲的、被王都贵妇们赞誉为"月光亲吻过的肌肤",此刻正以惊人的速度烧起来。热意从脖颈一路蔓延到耳尖,像被人泼了整瓶波尔多红酒。
爱瑞伊显然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在他通红的耳垂上停留半秒,突然也红了脸。
"你……"她慌乱地指向牛奶杯,"快喝。"
莱因哈特机械地伸向杯子,却忘了自己戴着家族戒指。戒指"当啷"撞上瓷杯,在寂静的书房里炸开一声脆响。
牛奶溅到他鼻尖上。
冰凉液体顺着鼻梁滑落的瞬间,莱因哈特终于找回了声音:"我——"
嗓音哑得不像话。
他狼狈地用手腕抹脸,却把墨迹也蹭了上去。现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