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迟扬起脸,看见叶长溪推开门,没过脑地冲他一笑,衬上他那挽起的裤脚和系结的衣袍,显得傻兮兮的。
叶长溪问道:“……种花?”
花迟颔首:“是夫子交代的。”
叶长溪走到他面前,见他脸上沾着泥土,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递向花迟。
花迟怔愣片刻,立马将手在衣摆上抹了个净,接过帕子,工工整整地叠好,收了起来:“谢过师父。”
叶长溪:“……”
他无奈叹了口气,只好亲自摸上花迟脸上那处泥痕,轻轻一蹭,便倏然消散。也没再要回那帕子,只道:“明日巳时论道台,我教你用剑。”
花迟好似还未回过神,愣愣地看着他,脸庞上指腹擦过的微凉之感恍若未散,他这才意识到方才叶长溪为何递来帕子,忙不迭点头应好。
北冥宗多以剑入道者,因而常被称作北冥剑宗,尤以天衍四十九剑而闻名于世,并非是北冥宗中有四十九位绝伦逸群的剑修,而是北冥剑阁中的四十九把剑。
北冥收徒之所以讲求“缘”之一字,便是因这四十九剑认主之道——宗门常在弟子结丹辟谷后带其入剑阁,会于其中看到三生幻境,待弟子破境后,剑会自行认有缘之人为主。也便是说,并非每个弟子破境后都会得此机缘。
花迟忙活了一下午,几大袋的种子还是不见底,比起农耕时节村庄里的辛苦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回屋换上了北冥弟子统一的银白道袍,脱下了那身种花时穿的麻布衣裳,重新束好发。
暮钟此刻敲响,山间白鹤的嘶鸣回荡不绝。花迟静默许久,借着窗檐上落日的余晖,从衣怀中摸出阿娘临终时紧紧攥着的那团染血麻布,将其展开。
是一封血书,字迹却已模糊不清,难以辨认了。以及——置于其中的一把长命银锁,泛着血锈,擦拭后却仍是锃亮。
花迟将那长命锁小心收好,叠好了那封残破的血书,只在不经意间一滴泪晕落其上,一齐锁在了书柜中。
整拾好后,又将叶长溪赠与他的帕子从那麻衣兜中摸出,角上纹绣着一支兰,他把那帕子贴身收好,才兴冲冲地吃晚饭去了。
花迟乘白鹤去了鹧鸪峰蹭饭——他的二师伯宿少岚,也便是北冥掌门,安于此峰。鹧鸪峰与白鹿峰可谓天差地别,后者积雪难化春时短,鹧鸪峰却好似人间难觅的桃花源,花迟初来此峰时,便险些被漫山遍野的桃花迷了眼。
宿少岚虽是掌门,却偏偏是长辈间最没有架子的,平易近人得很——主要体现在他最为喜欢戏弄小辈。他收的弟子也是北冥几位真人里最多的,但也腾不出过多的闲时挨个教,唯一由他亲自教养大的,也不过门下首徒一人,便也委屈了他门下的大师兄,一个人教了一峰的人。
大师兄姓李,名是师父起的,唤作穆白。
他正是教花迟入定的师兄,因是清崖真人首徒,李穆白不免对花迟更加上心,一来二去,他便成了花迟现下除师父外最熟的人,花迟就厚着脸皮来鹧鸪峰蹭饭了。
李穆白一众师弟师妹里,自然有与他年龄相近的,譬如那位晨课上格外话多,以至于喜提夫子奖励抄门规的钟师兄。花迟来到鹧鸪峰,又见到他,和他三言两语间变得熟络了。两人正七嘴八舌说着山下事,鼻尖萦绕起似若有无的面香,他抬起头,便看到李穆白嘴角挂着清浅的笑意,向着师弟道:“还不去吃饭?过了时辰可就撤了。”
似是也在对花迟说。
饭后,李穆白见花迟正欲驾鹤离去,他道:“花师弟,你这般日日换着峰蹭饭也不是个事儿。”
花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会勤加修炼……争取早日辟谷的。”
李穆白一笑:“师弟何不直接告诉叶师叔?”
花迟自是思量过,只是白鹿峰上并没有厨房,更遑论锅碗瓢盆了,叶长溪早已辟谷,这些自是不必,要是让师父为了他忙活这些,花迟总觉得自己像个麻烦精。
李穆白见花迟不答,只笑着挥了挥手,略微作别。
花迟初入门,忙活的事也多。几日下来,夜里沾上枕头就着,只是睡得极为不踏实。每每入眠,噩梦总在脑海中反复上演,一夜能惊醒三四次。
是以待上过早课,在鹧鸪峰蹭过早饭后,再回到论道台时,他顶着眼下浓重的乌青与叶长溪四目相对。
叶长溪来得早,正削着木剑等花迟,待看到小孩骑着白鹤过来后,一副摇摇晃晃打瞌睡的模样,沉默了一阵。
见到叶长溪后,他精神了许多。花迟还以为自己失了礼数,惹他不快,忙道:“弟子见过师父。”
叶长溪问道:“昨夜没睡好吗?”
花迟连连摇头,怕他觉得自己太过麻烦:“没、没有,弟子睡得挺好的,多谢师父。”
小木剑削好,恰是孩童身量使用。叶长溪交到花迟手上:“接好。我先教你几式剑招,练熟了再学北冥剑诀。”
花迟双手捧住剑,紧张地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紧紧盯着叶长溪看,生怕错过一眼。他记性好,叶长溪演示过一遍的动作,脑子里便能记个七七八八,只是动作和力气不到位,做得不准。
叶长溪见状,扶着他的手臂,纠正他的动作。
他攥着剑,握得时候长了,又是手抖又是胳膊酸。花迟咬了下嘴唇,正僵硬着要练下一个动作,忽然听到叶长溪的声音:“今日便到这吧。”
那音色很是冷淡,化在论道台上的寒风中,又莫名添上分寒意。
花迟咬着唇的牙蓦然松了力,茫然地向他眨着眼。
叶长溪微叹了声气,伸手在他后脑勺上抹了一把,是个颇有几分亲近意味的动作。他道:“回去好好歇息。”
话虽如此,入夜后,叶长溪仍是悄无声息地铺了神识,留意着花迟房中动静。见他已经睡得熟了,便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正要收回神识,骤然听见他大叫了一声。
叶长溪旋即敲了敲花迟的屋门。
里面的小孩没应,他等了片刻,便推门进去了。
花迟侧躺在榻上,埋首在被褥中。夜色如露,昏暗的月光透过云窗投下一隅,依稀可见那被褥一颤一颤的,是其中的小孩在发抖。
叶长溪放轻脚步,走近了他。他的步子本就轻缓,鸿毛落地似的,声音轻轻挠过花迟的耳。
听见他轻而又轻的脚步声,花迟猛地将头从被褥中抽出,苍白的脸上是魂飞魄散般的恐惧之色,以及两滴清浅的泪。思绪回笼后,他忙不跌用手胡乱抹了下脸:“师、师父。”
“……小迟,”叶长溪试探性地喊道,“做噩梦了?”
那点心悸好像忽然之间被他这声“小迟”熨平了。
他迟疑着,最后才慢慢点了点头,半张脸藏在被子下,只留两只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叶长溪在他榻边坐下,温凉的指腹轻轻拭去花迟颊上残留的泪痕。那手指的温度有些凉,却并不冰人。花迟嗅到他青衫上似有若无的兰香,很淡,缭绕在鼻尖。
他轻声宽慰道:“睡吧,我守着你。”
花迟惊魂未定,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屋内无灯,唯有那黯淡的月光投在叶长溪身后,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花迟看不太清叶长溪的面容,只是无端觉得就像窗外的皎月一样,清冷,却又柔和。
带着恍惚,花迟又闭上了眼。
兰香挥之不散,将他拢住,竟真似有安神之效。一直到晨光熹微时,屋内朦朦胧转亮,那点令人安心的兰香一直萦绕在枕侧,花迟竟真得睡了个久违的、格外安稳的好觉。
待到晨钟响起,隐约能听到群峰间的鹤鸣,花迟揉着眼起身,呆滞了半晌,猛地发觉自己竟然醒迟了!
他急忙理着衣衫,匆匆扎了头洗漱,跑去上晨课了。
叶长溪清晨再去三清殿时,听得宿少岚问他:“你那新收的小徒弟可还习惯?”
闻言,叶长溪顿时困惑地看向他。
心中却顺着宿少岚的话思索一番,觉得应当是不习惯的,若是习惯,总不至于几日都没睡好。
宿少岚把玩着手中的折扇,悠悠道:“偌大个白鹿峰,亲传弟子竟还得上别峰蹭饭去,师弟,你倒是也心疼心疼你那穆白师侄。”
叶长溪自己多年不食人间烟火,辟谷惯了,一时便将这事忘了,经宿少岚提及,这才发觉疏忽。他只略微颔首道:“师兄说得是。”
宿少岚:“……罢,我本意也不是想见你附和我。”
倘若其他师兄妹听见宿少岚方才言语,定是要嘲上几句“谁最不心疼穆白,你心里当真没数?”唯独叶长溪说什么应什么,闷得很,倒像他自讨了个没趣。
宿少岚显摆徒弟不成,颇显没趣地喝了口茶。
花迟早间终于学会入定,午时回白鹿峰,原是准备将此事告知叶长溪,却险些傻了眼。院子里一小屋被腾作厨房,锅碗瓢盆样样摆了个全,还有着许多他平素在村中闻所未闻的厨具。
花迟想说的话尽数卡在喉中,犹如哑了般——叶长溪正在煮面。
即便是在锅灶前,他一身素青衣袍依旧不染纤尘。平素握剑的手正用笊篱将面捞出。叶长溪将碗放在身侧桌上,轻轻一推,那碗面便移动至花迟面前。
“师父……”
花迟话音尚未落,便听得他道:“前些日子是为师疏忽。手艺不精,你且将就些。”他又放上一小瓷瓶,里面装着些通体晶莹而透亮的小药丸,“此为化食丹,食用过凡间吃食后记得用上一粒,于修行有所裨补。”
花迟有些怔然,先是下意识摇了摇头,反应过来后又猛得点头:“弟子……弟子谢过师父,”他吸了下鼻子,只觉得眼眶泛着酸意,忙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吃得又急又快。
确如叶长溪所言,手艺不精。这是一碗极其寡淡的面,似是忘加了许多东西。花迟强忍住自己想落泪的冲动,这碗面却让他想起了阿娘。
他阿娘也不擅长做饭,盐总是放少,还爱研究些奇奇怪怪的“新菜式”,难吃得要死。
可他却再也吃不到了。
叶长溪见他垂着脑袋,状似无意道:“我听夫子说,你晨课总犯困,可是仍睡得不好?”
花迟正吃着面,脸“蹭”得红了,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老老实实解释道:“师父,我昨夜睡得挺好的!只是……是,是我不识字。”
席间忽然沉默了,花迟有点尴尬,忙不迭又吃了口面,用余光看着叶长溪。
他正想道歉自己又给叶长溪添了麻烦,便听到对面传来很淡的一声笑,像夹杂着无奈般。
额上碎发被玉似的手指捋了把,乌溜溜的眼睛对上他带着淡淡笑意的双眸。
叶长溪:“上了好几日晨课了,岂不是完全听不懂夫子讲的那些?”
花迟闷闷地点了下头。
叶长溪问他:“怎么不同我说?”
“师父!”花迟放下碗筷,脸上红晕未褪,小声道,“……弟子不想太麻烦师父。”
叶长溪看着他,就这样安静地端详了半晌。
花迟尚有些惴惴不安,正思忖着该如何说下一句话,便听他语气很是温和道:“小迟,我是你师父。”
——师父。
两个字蓦然戳紧了花迟的心。
于他而言,这两个字是陌生的,他此前没管谁叫过师父。“师父”,又似乎是独独指叶长溪的。也是“师父”,在他走投无路,无处可去,抓着叶长溪的衣袖不愿松手时,给了他一个崭新的去处,一个和过往全然不同的新去处。
“我既收了你为徒,便算得上半个亲人。”
听到“亲人”二字,花迟登时睁大了眼,总带着些不敢置信。即便身上粗布制的麻衣换成了轻便的道袍,干净又整洁,可若将“亲人”同眼前这尊神仙似的玉人挂上勾,他不免妄自菲薄起来。
但认真听着叶长溪讲话,花迟还是慢慢摇着头。
叶长溪缓缓道:“晨课一事不用急,往后我先教你识字。”
花迟的眼眶又有些酸了,他眨了眨眼,盯着自己吃的那碗面看了半晌。他万万没想到,似叶长溪这般,竟会亲自为他煮面,非但如此,还这般开导他。
年幼的小孩将“师父”二字记在了脑海里,默不作声地刻在了心上,心尖上反复念了几遍。他张了张嘴,好半天后才发出声音,有些哽咽:“师父,这是弟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面。”
“师父,日后……日后也尝尝弟子的手艺,如何?”
叶长溪轻轻颔首,在他额上温柔一抚。他抬首望向屋外,那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