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与钟毓、季兰时二人约好的吃酒,因着各种事耽搁,诸如钟毓偷挖宿少岚埋的酒被他师父本尊撞见,宿少岚笑眯眯地罚他清扫鹧鸪峰,为防人偷懒,还特意封了他的灵脉,再诸如季兰时师父炼药的最后关头药中差了一味药材,于是命季兰时下山去找,再再诸如花迟似有所感,发觉最近与叶长溪能相处的时间越来越短,不知是不是叶长溪在避着他——
这一壶酒,足足到了冬日才喝上。
最后那壶被宿少岚扣下的酒还是被他大发慈心赠与了自己的挂名徒弟,三人在药室山支了个小火炉,边烧着酒边喝,难得没人用御寒符偷懒,借着温酒暖脾,以此抵御冬日朔风。
钟毓忿忿不平地说着自己被迫清扫鹧鸪峰的事,尤其是打扫不如归时,他从前就没见过宿少岚这尊大佛有这么多鸡毛蒜皮事,哪个角落有一缕灰没打扫干净都要被他挑刺,而令他最为不平的竟是——
“大师兄竟然在一旁笑了!连李穆白都在一旁笑话我!”
季兰时眉头一跳,瞥了眼身旁闷头喝酒一言不吭的花迟,迟疑道:“穆白师兄不是这般人,不会因为这种事笑话你的。”
钟毓气上心头,委屈道:“我从前又没做过这些事,他怎么能笑我!”
“都说了穆白师兄不是这般人,定是你看错了。”季兰时一拍花迟的肩,“还没祝贺咱们小花师弟剑阁取剑而归呢,光听你诉苦了。“
钟毓回神,忙举杯敬向花迟,笑了两声:“这杯我敬你,那日整座归燕山脉数百里金光四起,太风光啦!”
花迟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声,稀里糊涂地又喝了两碗酒。
“开春后便是试剑大会了,我这紧赶慢赶,还是没结丹,这下是赶不上咯,”钟毓闷了口酒,道,“小花肯定是要参与的,兰时你呢?”
夜风阵阵,裹挟着寒气,小火炉中的火苗渐弱,吹得三人俱是一哆嗦。
季兰时温着酒,思索片刻:“一则师父说让我跟去长长见识,省得整日闷在药室山上看话本。二则试剑大会在太白宗举办,山脚便有通云梯直上八百里仙市。”
言罢,他向钟毓略一挑眉。
钟毓极为反常地连连摆手:“算了,我也不想去,我家就比邻太白宗,省得到时候碰见糟老头子……”
与他们这些对尘世无牵无挂之人不同,钟毓早些年是个富家少爷——更确切的说,是八大修仙世家之一钟家的嫡系长孙。也不知这钟家老爷子抽了什么风,放着好好的荣华富贵、泼天灵丹妙药不给孙子享,偏将他送上归雁山这清寒之地来受苦,要知道,北冥虽名上风光,在仙盟位列一席,但其余宗门和世家多有“有事北冥宗,无事十九席”之意——北冥一向崇尚苦修,弟子无令不得随意下山,且收徒随缘,这个“缘”多是指一些被捡到的无父无母的孤儿。是以偌大北冥宗,就没几个父母双全、家人健在的,钟毓是个例外。
因此季兰时调侃他时常称他“钟大少爷”,倒是半句不假。
听说钟毓当时哭了三天三夜没停,还是没能改变他家老爷子心意,入北冥后,一气之下便再不与钟家互通信件。
李穆白安排的采买名单中始终有钟毓的名字,估摸是存了许他私下回家探望的想法。只是钟毓脾气倔,竟从未回去过。
花迟听着二人的交谈,生出几分没来由的心焦。这段时日,但凡他待在白鹿峰,叶长溪便去鹧鸪峰同宿少岚喝茶,一喝就是一整日,闲暇还去演武台指点一番鹧鸪峰弟子,待他入定后才回来,一点独处的机会都没给花迟留下。
到底什么茶好喝到能喝一整日的?
花迟只好堵门,闷声说自己北冥剑诀有不解之处,这才换得片刻相处。只是他每每想借练剑一事与叶长溪亲近些,又被他不动声色的避开。
他望着那双黑沉如水的眼眸,不解其中晦涩,几番乘兴而来,挫败而归。加之他已经辟谷,便又少了个理由做饭给叶长溪吃,整个人都苦闷得很。
用季兰时的话来说——这朵小花日渐蔫了。
季兰时看着他的神情便能猜出一二经过,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曾经看过的师徒禁断情话本,又想起清崖真人那冷得冻人的气场,心中痛骂自己胡思乱想。他见花迟喝得脸红,囫囵塞了几颗化食丹到他口中。
花迟犹剩三分理智,向钟毓问道:“你就不想去见见家中亲人吗?”
钟毓苦着脸道:“就我现在这功不成名不就的样子,见了老爷子非得扒下我一层皮来。等我结丹后再说吧,到时候借着采买回去看看,我若是能拿得天衍剑,再去跟老爷子显摆。”
花迟目光柔和下来,望着跳动的火光,忽然伸手靠近,只觉得手心也泛起暖来:“……真好,我也想再见见我阿娘。”
其余两人一怔,与花迟不同,季兰时是个没见过父母的,有记忆起便是个孤儿,风餐露宿、朝不保夕,幼时为了生计,没少干偷抢之事,也正是偷到了他师父身上,才被拎回了北冥宗。季是他师父的姓,兰时则是他师父捡回他的季节。他们只对花迟入宗门前的事略知一二,知道他是被清崖真人救回来的,花迟甚少提起从前的事,他们便不好多问,怕引得花迟伤心。
许是酒意熏人,清亮的眸中映着火光,他低声道:“……以前村子周围有许多梨树,秋日里梨子熟了,阿娘会晒许多梨干,留着过冬吃。冬天村里太冷,我们几个小孩就点火取暖,就这样烤手,结果将茅草垛烧着了,全被拎回家打了一顿。”
花迟说着,露出留恋之色,笑了几声:“我阿娘没嫁人,我也记不得亲生爹娘了,有记忆起便是阿娘陪着我。有时阿娘带我去城里运货,卖完货后便会给我几个铜板,让我随便买点糖吃,我再没吃过那么甜的糖了……”
除了叶长溪在怀陵城中买的那一串糖人。
他今日有些一反常态的颓靡,袒露几分平时难见的脆弱,但说起这些事时眼中如见曙光,亮晶晶的。红霞浮上脸庞,在白皙的面容上尤为清晰。
药室后的石板路上响起轻微声响,喝得最少、牵挂亦最少的季兰时神智尚算清晰,听见这脚步声,抬头看向远方,便瞧见了月光下一身天青道袍的叶长溪。他浑身一僵,想去提醒花迟,张嘴时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是禁言咒?
三人不知,宿少岚埋的这坛仙酿,还有一别名,唤作“梦魂”。
既是仙酿,自然与寻常杜康不同。既是宿少岚埋的,自然又与寻常仙酿不同。
自那日之后,叶长溪忧虑花迟越陷越深,他虽看不明白自己究竟有何处值得花迟如此执迷,但他既为人师,总不能任由这不伦之情继续生长,舍不得罚,便只好躲了。
宿少岚见叶长溪日日蹭茶,也不意外,反倒是摸出一张棋盘,与他这位师弟一来一往,执棋博弈起来。李穆白有时观棋,谁料宿少岚一点落棋精神也无,向李穆白招招手,唤他来到身旁:“方才你叶师叔落在此处,”他一点叶长溪落下的白棋,问道,“你说我该怎么下?”
李穆白看看叶长溪,又看看宿少岚,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叶长溪道:“无妨。”
李穆白这才研究起这盘棋局来。
落日余晖借窗棂投入棋盘上,黑白子皆生狭长影。察觉天色渐晚,宿少岚似是想起什么,悠闲道:“钟毓那小子从我那拿了酒,估摸着今晚要与那俩小子一起喝了。”
叶长溪闻言,将手中白棋放回青釉棋篓,抬眼看向宿少岚:“你酿的?”
“岂止,”宿少岚盯着李穆白捻棋的手,又移开目光,笑吟吟道,“当年我刚学会在酒中施以幻术,这几壶便是初试之品。”
叶长溪起身便欲离开。
宿少岚挽留道:“哎,急什么——”
他步伐一顿,道:“你酿的酒,也敢让他们拿去胡闹?”
宿少岚答非所问道:“见过徒弟怕师父,躲着师父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师父躲徒弟的。你就这么贸然去,不怕前功尽弃?”
李穆白一怔,神色微异,捻着棋迟迟未落,盯着棋盘,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叶长溪几乎是拧着眉又重新坐下。
看出他神色间的不虞之意,宿少岚倏然一笑,见李穆白半晌也没说出这黑棋到底落在哪好,只好自己执子落下,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如此。若是师父得见你如此,也算了却他生前一大憾了。”
李穆白默默退后几步。
听他提及怀松真人,叶长溪眉宇间不悦渐消,目光逡巡在宿少岚与棋盘之间,淡淡道:“世人皆有七情六欲,我亦不能免俗。”
既生而为人,难免有所牵挂。他并非不懂个中道理,只是懂得太晚。正如他早已明白为何长者去时众人皆垂泪涕泣,这是走过一千阶青石长梯也难以斩断的尘缘,可王洵与叶白薇也早已羽化数百年了。
他在寒鸦峰跟随裴照野修行百年,却有极长的时间坐在论道台上观雪听潮,纵以心入道,却不知心中所求为何,只好笨拙地学着叶白薇,在衣上留香,养那一盆叶白薇养过兰花,只求能悟得一点“心”。
可翻来覆去许多年,许多事都成了习惯,他仍是悟不出其中道理。怀松真人后来问他可有悟出什么,他思索再三,最后仍只得答一句“弟子不知”。
他破境洞虚后,回到了荒废已久的白鹿峰。
再后来掌门印传于宿少岚,昔日惯会吟诗作乐把酒当歌的少年背上北冥千钧重的担子,终其一生再不得离开归雁山半步,再不敢饮一滴酒,只得坐在鹧鸪峰中看着不如归那片以鲜血浇灌而成的桃林,连他最为拿手的幻术,也不过是实在苦闷时一点寻欢的手段罢了。宿少岚的选择与背负,他与楚鹤玄再清楚不过,是以就算是楚鹤玄这般墨守成规之人,也常常纵容着宿少岚。
宿少岚眉梢微挑,他推开棋局上僵持的棋子,两方都已无从落子,是为双败之局。他将棋子一一拾起放回青釉棋篓,见窗外已是一轮皎月,这才道:“钟毓拿走的那酒,我起过一个名字。”
月光的阴影投在叶长溪的眼睫下,难辨浓墨之中那缕亮光。
“……叫做‘梦魂’。”宿少岚慢悠悠道。
而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便任是宿少岚如何挽留也难了——叶长溪径自离开,御剑向药室而去了。
李穆白上千帮他收拾棋局,将棋盘与棋篓尽数归位后,才惑道:“师父,幻术亦能酿在酒中吗?”
宿少岚笑着看他:“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