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溪甫一到药室,便能嗅到寒霜松风间一缕清苦的酒气,正是“梦魂”。“梦魂”的气味若聚拢于区区一坛中,便是醉生梦死之酣然,若散于天地间,便会随风而愈渐清苦。
他循着这一气味,很快便找到围着火炉喝酒的三人,花迟低哑的声音也顺着朔风遥遥入耳。他看着少年的面容在火光间浮现酣甜梦境中的满足之色,留恋之余,又渐渐浮现梦醒后的痛苦。
那点凡火已伤不了花迟的金丹之身。他用指尖碰着火焰中似有若无的幽蓝,感受着那灼热的温度在指畔燃烧,好似连眸中那一汪清泉也烧着了。
季兰时讪讪地收回目光,不敢再看叶长溪的方向,试着张口说些别的话:“那……你阿娘做饭一定很好吃吧,所以你才做得这么好?”
花迟已经有些醉了,他脑中嗡然一片,季兰时的话字字如耳,却废了许多力气才理顺成一句话,他摇摇头:“我阿娘做饭很难吃。所以我才,我才……”
他才向村中其他长辈请教,学着如何做好饭,如何色香味俱全,为得便是让阿娘尝尝,虽也为了自己再不用吃阿娘做的饭。
他想着想着,只觉得眼前好似有金雾漫开,地上溅起点点火星,眼中天地都在旋转,星河落在地上,火焰烧在空中。花迟晕头转向地,茫然地抬头,却忽然对上墨中一点光,他抬手想要抓住,又迟疑了片刻,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人身上,喃喃道:“师父……”
叶长溪走上前去,发觉钟毓已在不知不觉间昏睡过去,季兰时眸色清明,他对季兰时道:“你将他带回去歇息。”
季兰时咂摸出这个“他”指得是钟毓,自是不敢忤逆叶长溪,点了点头。
前脚季兰时刚扶着陷入昏迷梦境的钟毓离开,后脚花迟就猛地站起来,不管不顾地扑入叶长溪怀中。
叶长溪浑身一僵,他绷着一根弦,说道:“随我回白鹿峰。”
花迟抬头望着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最终缓慢地点点头。
他醉成这副模样,叶长溪自是不可能再让他御剑,便握紧了花迟的手,扶他站稳在木剑上,放缓了御剑的速度。
夜风习习,扑面而来,却吹得花迟脑子更涨,一时分不清眼前景象究竟是梦中幻影还是大千世界中转瞬即逝的泡影。
花迟脚步虚浮着想动,险些掉下木剑去。叶长溪心头一紧,双手终是无奈地落在花迟腰间,牢牢扣住他,却意外发觉他这徒弟摸起来比看上去要瘦上许多,脑海中不由自主又浮现刚刚他在火炉边念及阿娘时痛苦的神色,心脏被蓦然揪痛。
待回到溪兰居后,他扶着花迟回到寝卧,让他在床榻躺下。花迟一贯是很听话的,可此刻却说什么也不松手,就是紧紧地抱着叶长溪,埋在他身上。
叶长溪有些无措,差点抬起手将花迟敲晕,只是到底没舍得这么做。
落在花迟眼中,如可徒手摘月。那点清幽的兰香唤醒他更深处的渴望,他轻轻嗅着,抬眼便见叶长溪的脸庞,以及落在他眼中的、那颗叶长溪耳后的小痣——让人很想咬上一口。
花迟低声唤道:“师父……”
“嗯。”叶长溪轻轻应了声,他用微凉的手指去摸花迟的手,却在触及掌心的滚烫时一惊。原是想让花迟松手,可现在却被花迟当作降温的冰袋般牢牢握住,像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师父,”花迟看向叶长溪,胡言乱语道,“师父……我……”
我喜欢您。
是梦吗?
花迟迷迷糊糊的,不敢多思,脑中一团浆糊,也容不得他多思。
既然是梦——
叶长溪也不知花迟究竟是如何突然迸发出这般巨大的力气。他另一只手强硬地拉过天青道袍的衣领,迫使叶长溪不得不低头看向他。
花迟心中一紧,盯着那日思夜想、梦中描摹过不知多少次的双唇,如觅至宝,心驰神往,他抬起头、踮着脚亲了上去。
叶长溪愣住了。
双唇相贴却仍觉不够,花迟挪了挪身子,推着叶长溪靠在墙上,他唇瓣微移,辗转着寻了个更加贴合、更加紧密的位置,将熏人的酣然醉意渡去,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轻轻舔着对方微凉而干涩的双唇。
花迟攥着叶长溪的手悄悄松了力,借机揽上他的脖颈。他舔吻着世上最柔软的双唇,一下又一下地蹭着,呼吸陡然变得剧烈而急促,胸口发烫,心中炙热,摸着叶长溪脖颈的手心已被烫得冒出了汗,手心缓慢地移动着,摸向叶长溪耳后那一颗隐秘的小痣。
他是世上唯一知晓那颗痣存在的人。
在他滚烫的指尖触及那颗痣的瞬间,叶长溪被花迟这石破天惊之举所蒸腾的理智骤然回笼,他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呵斥,却忘了此刻是唇舌相交。
花迟终于撬开了那张紧闭的双唇,他如遭遇久旱的大地,竭力攫取着每一滴清泉。他吻得毫无章法,莽撞极了,慌张间更是咬在了叶长溪的唇上,随他方才那一挣扎,竟是破了。
有淡淡的血腥味混着原本香甜的酒气被花迟渡入,而“梦魂”却在遇血的一刻发出清苦的气息,渐渐在唇舌间蔓延,在双舌相触的刹那,他整个人浑身都绷紧了的力气乍然泄了,只剩那一点魂牵梦绕、得偿所愿的酣然。
他此前总是望着那一轮檐上月,世间尘垢不能染其分毫,他亦不能。可如今□□的紧密相贴,唇舌间的抵死纠缠,又令他生出些旁的想法,令他想抓住更多,想得到更多。
悉数世间九万文字,唯有“情”之一字最是缠绵,最是难说清,最是不可道。山河百川,人间万象,哪样不是因情而催生千般绪、万般念?
风月有恨,此情愧之。
直到感受到自花迟眼尾闪烁而滴落的泪珠滚烫地蹭在了叶长溪的眼尾——
叶长溪终于自他这惊世骇俗之举措中醒神,他手上用力,捏住了花迟的手腕,将人彻底拉开。连他向来平稳的呼吸都有些乱了,而眼前的花迟又抬起那副迷蒙的双眼望着他,那眼中如今蓄着蒸腾的水雾。
……哭了?
“师父,师父……”花迟又喃喃开口,含糊不清地全是在反复念着这两个字,字字滚烫,好像能将人的心窝烫出巨大的洞来,竟令叶长溪都不忍再听。
“师父,我……”
花迟浑身绷着的力散了,整个人也老实了,乖乖坐在了床榻上,只是他那双眼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叶长溪,片刻也不敢移开,颇有想将人拆吃入腹的灼热。
叶长溪脑中罕见地乱了起来,他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去回想方才的画面,不去回想方才那滴滚烫的眼泪。
宿少岚以幻术酿酒,他不敢贸然尝试解开这幻术,但见花迟这样浑浑噩噩,亦不是办法,正准备回屋去找些药来,以解花迟这醉酒之症。
可他才松手片刻,老实坐下的花迟再度站起来,用力抓着他的衣袍,固执道:“师父……你不要走,不要走。”
叶长溪道:“我不走,我去为你拿药。”
“你不要走。”花迟的声音已经有些哑了。
叶长溪停下来,沉默地看着花迟,最终认命似的闭了闭眼,道:“……我不走。”
花迟得到这句话,满意地笑了,抓着衣袍的手又有些不安分,顺着衣角往上移,落在叶长溪微凉的手上。他哆嗦了一下,旋即用双手裹住那只手,想将自己的体温分他一半:“师父,师父,你的手好冷。”
叶长溪想要抽出手的动作在这一刻顿住,他眸中酝酿着晦暗不明的情绪,神色却不见变化。
花迟还想说些什么,原还在犹犹豫豫,现在捧着那只手,脑中的烟花齐齐炸开,目眩神迷,小声说着:“师父……我、我喜欢……”
叶长溪听不清他含混的话究竟是在说什么,却仿佛能从他紧张的神情中猜得一二。
“我喜欢您……”
这句话好似撬开了花迟原本被“梦魂”烧断了弦的嘴,他抱着那只手,声音越来越大,反反复复道:“我喜欢您,我喜欢您……师父,我喜欢您。”
他抬着眼尾一抹红看向叶长溪,好似受了莫大的委屈,又小声问道:“不要躲着我……好不好,师父……我、我……我好难过……”
这些日子的确在躲他的叶长溪僵了片刻,觉得此番若不教训一顿宿少岚,白鹿峰的瓦都快被“梦魂”掀了。
“我是真得……喜欢您,想、想永远追随您,想永远待在您身边……”花迟抬头望着他,暧昧的目光再度落在叶长溪唇上的伤口,抬起手想去摸,又被叶长溪按住他的手,他只好说,“我想亲您。”
花迟又想起身去亲他,无奈叶长溪另一只手按在他肩上,动弹不得。
“……睡吧,早些歇息。”叶长溪低低道,顿了顿,“往后不会再躲着你了。”
叶长溪的每句话落在花迟脑海中,似乎都重若千钧,即便刚刚做了那般大逆不道之事,仍是不愿反抗叶长溪的话,竟然真得倒在榻上,阖上了眼。只是那只抱着叶长溪的手握得愈紧,甚至强硬得从指缝中一根一根钻入,转为十指相扣,一刻也不敢松开,他在熟悉的兰香中渐渐入眠,陷入真正的梦境,手上的力气才渐渐弱了。
叶长溪坐在床榻边,看着两人十指相扣的那只手,忽生荒唐之感。察觉到花迟的力气小了,他才以不惊醒花迟的速度慢慢地收回了手。
房中昏暗一片,这么久也不曾亮起一盏灯,只有一隅月光借以照明。倒也难怪花迟回到溪兰居后生出山大的勇气与胆量,借着黑暗胡作非为。
月色落在花迟脸上,将脸部的轮廓照得轻柔。他看向花迟因洇着血丝而艳红的双唇,良久后伸出又长又直的手指在唇上轻轻拂过,那些因亲吻而留下的痕迹顿时变作乌有,指尖悬空一顿,将收未收,将落未落。
又过了片刻,才慢慢拢袖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