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远在高台之上的太白宗长老都脸色微变,盯着试剑台上的动静。
——归元五雷诀。
花迟眉头微锁,容不得他多思,已下意识地抬剑向天雷劈去一道剑气,堪堪挡上。他这才将一分余光挪至方耀的身上,见他指节微动,疑是在虚浮着写些什么,顿时心中风云大作,神识铺开整个试剑台。
试剑台上自他与五雷交锋的瞬间起,剑刃席卷出巨大的风浪,呼啸着掀起他那身银白的道袍,掠起乌发扰作一团。
花迟眯着眼,正应付着归元五雷法,心中思索着方耀手上的动作,并不急着现在便去攻击方耀,而是在天雷的间隙中以剑代笔,白鹿剑尖随着他闪躲的身影一一点过试剑台的各个方位,想着一并扫去方耀先前贴上的雷符——
谁料白鹿剑方一扫落那雷符,符上顿作雷光大闪,花迟一时无暇他顾,只得撤步急退。
“噔——”
沉闷的器物落地声被掩匿在呼啸的风声中。
方耀立于试剑台正中央,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花迟的动作,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声微响,看向了阳雷霹雳间的地上。
是一块银锁。
他右手画了一半的动作微微一顿,唇角勾起一分意味不明的笑来,手上画了一半的动作蓦得一改,原本的一横变作一折,指尖渗出血痕。
花迟凭着先前的印象,再一联系方才见他左手虚浮的动作,凭着印象应是离火符。躲过雷符之后,便加快了手上布剑阵的速度。
方耀似是发觉花迟的意图,玄色衣袍随风鼓动,左手连拍出数张符纸,向花迟席卷飞去。
明光符遇人则炸,花迟不得不先凝神催动剑诀,剑意一扫,寒霜扑向明光符,霎时金光炸亮,照彻天际。
花迟一改先前退避的动作,主动逼近方耀,剑刃锋芒,横扫数道寒光剑气。方耀堪堪侧身躲开,右手指尖勾完最后一笔——
剑阵亦成。
巨大的金色剑阵霎时在试剑台上铺开,金光剑影无数,在剑阵四周隐现,虽如泡沫幻影,却刃刃割风。
滔天火光如平地燎原,裹挟着剑阵金影,热浪撞上寒霜,势如水火。隐见黑雾顺火光而绕。
花迟神色一凛。
离火符……?
不——
不是离火符!
下一瞬,却见早已平息的雷声再度炸响——!
不复先前的白光,而是如水般缴缠着离火,一齐撞向花迟与剑阵。
花迟呼吸一滞,身体下意识抬剑而挡。雷火径直撞向白鹿剑,碰撞的刹那,金光自交锋处炸开,直直将他整个人吞没。
花迟握剑的右手臂上被灼伤,银白道袍被烫出一个大洞,而贴着衣物的皮肤竟似溃烂,火舌舔舐而过,鲜血洒落。
那鲜血如被无形的金雾裹落,滴洒在剑阵上。剑阵金光四漫,数道剑影虚空浮起,试剑台上如遇凛冬霜寒,朔风刺骨。
花迟用左手一把扯下右臂上残破的衣袖。少年身姿挺立,立于风涡之中,衣袂飘然,不见半分受伤后吃痛的神情。
血迹落在银白道袍上,恍若大雪中怒放的红梅。
而撞向剑阵的雷火四溢逃窜,又化为剑阵中的一缕金雾,消散于此。
雷火尽散,金雾遍生。
他抬起眼,隔着层层雾气,看向方耀。
“噗——”
雷火反噬,方耀口吐鲜血,他脸上的笑意已然消逝,狠色浮上。
花迟强撑着扶住近乎难以发力的右臂,随后左手顺势接过白鹿剑,剑尖轻点足下剑阵。
遮挡视线的金雾经由寒风吹散,方耀这才与他的视线相对,不知会否是白鹿剑气的霜寒太冷——竟令他没来由地心颤。
花迟此前并未见过这样的阵法,脑海中却自动浮现了它的名字。
十杀雷火。
像有密密麻麻的声音在识海中撞响,稚子的尖叫随着恐惧与胆颤如刻肺腑,纵使他极力压制,心脏依然阵阵抽痛。
于是他换用左手握剑,再不敢拖延,手中白鹿剑如分数道剑影,和着剑阵中无数闪着金光的剑气,一齐向方耀射去。
花迟垂眸,微微闭眼。
剑阵中罡风平地而起。
风声遇剑影,化作石破天惊的浪潮声,挟凛冽寒霜,呼啸而来。
他身后浮现数百道白鹿剑意,铺天盖地、遮云蔽日。
“这是——”
高台上的太白宗长老声音微颤,看向身旁的另一位化神期长老,九渊。
三百年前,中州东麓山脉的仙界碎片中,他们当年亦是年轻气盛,试想有一番作为。只是那碎片中凶险万分,昔日先圣座下温驯的妖兽在魔气的浸染下失了理智,九死一生之际,他们听见了一声沧海的潮声。再抬首时,便见漫天天衍剑意浩浩荡荡、遮天蔽日——
如见神迹。
九渊长老一顿,锐利的目光扫向试剑台上的银袍少年,恍惚间竟如见三百年前,那是他们第一次听说“叶长溪”三字。
他有些讽刺地一笑:“果真是叶清崖的徒弟。”
九渊的目光瞥向台下观战的众多修士,小辈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的剑招,纷纷仰头望向那漫天剑意,一时赞叹声与鼓掌声不绝于耳。有称赞花迟的,更有称赞叶长溪的,尤是剑修们最为惊叹。
方耀抬头望见漫天剑意的刹那,脸上血色尽褪,他手上焦急地连甩数道明光符,砰砰撞上剑意,却如以卵击石,再无回音。
他脚步颤抖,虚浮地后退了几步,正欲说些什么。
花迟再睁眼的那瞬息——
身后的数百道剑意罡风般迅疾掠过,直向方耀而去。
“咚——”
九渊长老一挥手,一道灵力撞上铜锣,响声借由灵力而散,回荡试剑台上。
“十六进八第四场,北冥宗花迟,胜!”
花迟走下试剑台后,顿时被寒鸦峰与鹧鸪峰的师兄们团团围住,他的目光扫过一圈,对上人群后楚云渺赞许的目光,倒令他有些局促。直到与季兰时目光相对的那一刻,花迟高悬的心才放下了,松了口气。
然后他的身子晃了晃,两眼一黑,倒在了一群人中。
“花师弟!”
“小花!”季兰时急忙上前接住花迟,伸手在他识海处一探,舒了口气,解释道,“没什么事,灵力一时耗费太多,累着了。”
席下的沈斐看见脚边不知何时滚来的银锁,弯腰拾起。长命银锁静静躺在他的手心中,他的目光落在簪花小楷字上镌刻的“花”,迟疑着将银锁翻过来,发现背面是一字“迟”。
而这“迟”字上隐有一道裂痕。
他的拇指抚过那道裂痕,竟隐约触到点十杀雷的余韵,手心发麻。
沈秋转过身走了几步,见沈斐没有跟上,便折身回来:“在看什么?”
沈斐摇摇头:“没什么……是花迟掉的东西,我寻个机会再去还他。”
沈秋应了声,又捏了把他的脸,对上沈斐不悦的目光,才松开手,笑着说:“走了。”
沈斐将银锁收好,快步跟上沈秋,将疑着问:“兄长,方才花迟那招……有名字吗?”
走在他身前的沈秋步子渐慢,直到与沈斐并排后,才慢悠悠地重新走起来:“没有名字。对他师父叶清崖来说,估计那和从地上拣根树杈当剑使没什么区别。”
沈斐“哦”了一声,似懂非懂的模样:“所以这招是清崖真人所创?”他赞叹道,“花迟才金丹境,便能将剑招用得如此出神入化,比兄长刻苦多了。”
沈秋又不悦了:“夸他便夸他,贬低我作甚?”
沈斐笑了声,加快步子把沈秋甩在身后,很快又被他追上揉搓一番,两人笑着走远了。
花迟浑身都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
他好像置身在昏暗又潮湿的墓穴里浑浑噩噩地度日,稚子的啼哭与尖叫刺得他识海阵阵作痛,像有怪物追在他身后,一直追、一直追,他只得不停地跑,一直跑,向着遥远又抓不到的零星光点,向着墓穴的出口——
可他失败了,他又被关在了冰凉凉的屋子,躺在石板上。幽密的屋中到处都是腥气,男人用鲜血在他脚下画着巨大的阵法,十杀雷与十杀火相交相缠,险些将他吞没。
然后呢?
好像是怪物又来了,所以他只能不停地跑,不停地跑——
直到光明触手可及,他却被脚下的石头绊倒,狠狠摔在路上。他以为自己又要被拖入深渊,忽有一缕幽微的兰香撞入怀中,有人向他伸出手,低声说着什么。
——“别怕。”
——“……迟,徐行也。不急不躁,不骄不馁,是个好名字。”
思绪纷扰,一幕幕掠过,他徒劳地伸手去抓,却又一无所获,只余心口的刺痛愈发真实,不似作伪。
花迟猛地睁开双眼,呼吸不稳地喘了几口气。
他有些恍惚地看着屋顶,神思回笼,才意识到这里是浮岛上他休憩的屋子。他摸着额头的冷汗,渐渐平稳了呼吸,便欲起身下榻。
手指下意识伸到衣间,想将银锁拿出来,却摸了空。
什么都没有。
花迟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他的衣服没换,还是比试时那件,右臂的袖子被他撕开了,留着一道撕扯的痕迹。他闭眼回想银锁落在了什么地方,是比试时不小心掉了?
“吱呀——”一声,屋门被人推开。
季兰时捧着一碟丹药进来,见花迟坐了起来,他将那碟丹药放下:“醒了?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花迟缓缓摇了摇头,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方耀怎么样?”
季兰时将丹药放到花迟手上,花迟便直接吞咽下,体内紊乱的灵气果然渐缓。
“你那招没收住劲儿,险些伤着他金丹害他性命了,他受了重伤。”季兰时一顿,追问道,“他那归元雷火阵,你不该这样应对的。方耀接不下这招,若是真害他没了命,你该怎么办?”
“不,”花迟顿了顿,“那不是……”
那不是归元雷火阵?
他对符箓的造诣远不如季兰时,断没有季兰时认不出、他却能认出来的道理。连“十杀雷火”都是脑中没由来冒出来的,世上都不见得存在这样一个符阵。
季兰时察觉花迟的异样:“怎么了?”
花迟将未说出口的话咽入腹中,摇头道:“没什么。是我冒失了,我寻些仙丹去向他赔礼道歉。”
花迟言罢,便匆匆踩上鞋要出门,他要去试剑台看一眼长命锁是否遗落在那里了。
季兰时唤了他两声,俱是没入花迟的耳,不由得伸手拉住他,嘟囔道:“急什么,我还有事要同你说呢。你昨日昏着,钟嫄来看过,说待你痊愈后邀你论剑。”
花迟正欲拒绝,便又听他道:“我听她的意思,论剑是次要的,主要是望禅圣人想他亲孙子了,又拉不下面子。她才想邀我们过去的,就随便和钟老爷子说说话。上次钟毓……他就是死鸭子嘴硬,我看他挺想爷爷的,回去后能和他说说钟老爷子的事也好。”
花迟原也有此意,便点了点头。他试着体内运转真气,见已无碍后道:“此事宜早不宜迟,明日便去钟府吧。”
季兰时又从粟米中摸出一瓶丹药,紧着眉头交到花迟手里:“你也别寻什么其他丹药了,费那么多灵石。这是我师父练的,你拿去向方耀赔个不是。我看你神色不对,出什么事了?”
“……不是什么大事,是我阿娘的银锁丢了,应当是掉在试剑台了。”花迟忽而郑重道,“兰时,谢谢你。”
“其实你不用总这么绷着根弦的,我知道你……”季兰时顿了顿,转而笑了,“没什么,等从钟府回来再和你说。你去试剑台吧,我替你在浮岛上寻一下。”
花迟才离开浮岛去往试剑台,沈斐便带着那块长命银锁来敲门了。他才进院里,便看见季兰时正在院中寻着什么。
季兰时看见来人是沈斐,顿时眼睛亮了不少,不由得放轻声音问道:“沈师弟,怎么了?”
约莫也就他这等人好意思厚着脸皮喊“沈师弟”了。
沈斐指了指花迟紧闭的屋门:“我来找花道友。”
“他去试剑台了,你要有什么事,我替你转告他便是。”季兰时拉开自己的屋门,脸上拘着笑,“要不要进来坐坐?你还没辟谷吧,我这有些糕点可以尝尝。”
沈斐跟着他进了屋,思索着往日里季兰时与花迟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