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定在日暮昏时。
应楚云渺的要求,员外府红妆十里,好不盛大。昏时一至,燃红烛,焚熏香,鞭炮齐鸣,唢呐奏响——堂中空无一人。
花迟手中捏着同心结的喜带,不觉间攥出一手心的汗。
虽说是叶长溪扮作新娘,但他身形高大,自是穿不下原做给新娘的喜服,便以一袭红袍替之,覆着大红的盖头,修长的手指握着喜带的另一头。
花迟不敢抬头去看红盖头,却又仗着叶长溪此刻看不见,肆无忌惮地盯着那双手看了许久,喉结滚了滚。
他一身喜服,捏的假样貌也算周正,站在叶长溪身侧,倒真显得二人如同一对登对的璧人。
两人牵着喜带,缓步走入堂中。
一场没有宾客的假婚礼。
“一拜天地——”
日落西山时分,将黑未黑,天色转暗,余晖的昏黄被寂夜的幽深晕染,万物披着朦胧。
天理伦常在上,且恕他这一次瞒天过海的大不敬之罪,是他一见到那人便魂不守舍,平添许多私心。
若天道想怪罪,万请只责罚他一人。
花迟转过身,面朝着北方,待到叶长溪也转过来后,二人缓缓往下叩拜。
“二拜高堂——”
娘,阿娘。
他有个心上人,喜欢了许多年。
只是这份喜欢罔顾人伦,他胆子太小,只好藏在心底,始终掖着,不敢表露半分心迹。不知如今是否算得上得偿所愿——应当算吧。
能与那人拜一次堂,已是他求之不得的梦了。
花迟握着喜带的手发着些微的抖,他近乎有些不敢相信此情此景,只觉处处如梦似幻。
同心结悬在二人中间,喜带的另一端,那双手始终牢牢地握着,一如他的动作从未有过丝毫迟疑。
二人回身,向着阒其无人的高堂席位又是一叩拜。
“夫妻——”
花迟与叶长溪转身相对。
他其实从未见过叶长溪穿红衣,这颜色太张扬。溪兰居中的道袍,多是天青、水蓝与银白,朴素到仅有剑纹为缀,那便是叶长溪最常穿的衣服了。
红袍上金线游走,绣着繁复的花叶纹样,蟠螭衣带钩束在腰间,衬得那双唯一裸露在外的双手显得愈发白皙,且骨节分明。
花迟从前不曾想过,若是叶长溪穿红,又该是如何模样?他所识的爱穿红衣的,多是性格肆意无拘之辈,处处是与叶长溪不沾的。若是寻一物作个比拟,叶长溪更像落于论道台的霜雪,清冷、渺远、又圣洁,是以乃至他此前无数次肖想时,也不敢想他会有身穿婚服的模样。
此前种种肖想,尽是比不过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
“对拜——”
师父。
弟子不肖,这么多年,仍是死性不改。一直……肖想着您。如此关头,竟还心怀不轨之念。
喜堂正中巨大的红双喜前,花迟弯着腰,与叶长溪相对而拜,低头时红缎发带与红绸盖头擦肩而过。
花迟微滞,直到喜带另一端的人已经起身,他才跟着慢慢站直了身子。
“礼成——”
婚房外早已由楚云渺等人布下重重剑阵,守株待兔。花迟随叶长溪穿过剑阵,去往“婚房”。
虽从未见过自家师叔如此模样,但楚云渺眼观鼻,鼻观心,平静如常:“师叔,剑阵皆已布好。”
叶长溪道:“若非得我传讯,切勿轻易进入婚房。”
楚云渺神色一凝,点点头:“弟子谨记。”
钟毓领着杜星回在剑阵外偷摸看了两眼一身红衣、覆着红盖头的叶长溪,皆是神色复杂地转过头,再不敢多看。
杜星回倒吸一口凉气:“……这竟然是我能活着见到的。”
钟毓眼神呆滞,喃喃道:“……太骇人了。”
杜星回点头附和:“……有点想象不出来。”
顾问棠经过他二人身侧,轻咳一声:“别偷懒了,即便叶师伯与池道友以身涉险,这妖物仍不容小觑,杜师弟,你和楚师姐守在西北方,钟毓,随我去剑阵东南方位。”
“池道友”——便是花迟信口胡来的假名。
叶长溪推开正贴着大红双喜的房门,足尖一顿,另一只手蓦然搭在花迟悬而未落的腕上,收紧扣住。
手腕被温凉覆上,花迟心跳加速。叶长溪将他拉入房门中,低声道:“小心。”
屋中并未点灯,只燃着龙凤花烛借以照明,光线昏暗而暧昧。红罗帐软,鸳鸯于锦被上戏水桌中摆着花雕酒,酒香四溢。
话音将落,却见满目寓意吉祥的红屋在视线中逐渐扭曲、颠倒,四方朦胧,宛若置身水中倒影。
……幻境。
花迟看了眼腕上的手,抬起另一只手,犹豫片刻后,忽又生了莫大的勇气,覆着手套的指尖擦着盖头的一角,掀开了眼前人深红的盖头。
进了婚房之后——是该掀盖头的。
叶长溪顺着被掀开的盖头看向他,少年的模样肖似当年,妖域不得日照,倒令他更添苍白,唯有那双漆黑的眸子始终蓄着熠熠飞扬的光,看向他时的情真意切不减半分,依旧令他惊心动魄。红缎束着乌发,垂落在青丝间,成了三千情丝中最恼人的红线。
红衣映人,将他清隽的面容衬得艳丽,却又显得单薄而瘦削。
高阶幻境之中,原本的幻术会随之失效。花迟恐怕并不知晓自己的伪装尽数失了效。
叶长溪怔愣了片刻,垂眸冲他轻轻笑了下:“怎么了?”
叶长溪忽然很想摸摸花迟的脸。
这么些年……他过得好吗?
花迟最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从前便是如此,后来仗着魔气修复伤口,更是变本加厉。单是他无数次在溪兰居中看见那盏魂灯闪烁,便意味着魂灯的主人性命垂危——哪里像是过得好的样子?
哪怕将未见渊翻了个底朝天,乃至于数次闯入妖域寻人,可是两处茫茫。
他找不到花迟,只能看着魂灯在他眼前闪过四十一次。不过六年,四十一次身陷险境,性命攸关。
看得他快要疯了。
即便花迟心知叶长溪并无他意,仍是被他那一笑勾得出神,一眨不眨地盯着叶长溪的脸看,烛光投下一片阴影,棱角更加分明,玉雕似的眉眼隐在昏暗的光线中。
竟真有人将红衣穿得出尘绝俗,即便有红尘万丈,也不能在那眉眼处更添一分“艳俗”,遗世独立。
看得时间久了,便愈发难以解释方才的行为。
花迟抿了抿唇,福至心灵道:“真人,进了……进了婚房后,是要掀盖头的。”
花迟还是喜欢他。
可既然喜欢,为什么离开了妖域却不回白鹿峰?钟毓说的那个“道侣”又是谁?
他有了新的朋友——也有可能是“道侣”,甚至与妖物交好,为那猫妖对同门使用幻术,唯独不愿意与北冥再牵扯上半分关系。
镜山那日那句“终身不入归雁山”犹历历在耳。
叶长溪收起垂落的视线,扫至桌上的玉合卺杯,斟酒入杯,淡淡道:“既如此,便来行合卺之礼吧。”
即便是做戏,也该做全套。
——啊?
花迟疑心自己当真出现了幻觉,还是眼前的叶长溪其实是幻境中的假象?他近乎不敢相信自己耳侧的声音,轻颤着点点头,想去接过那盅酒。
“啪嗒”一声,屋中燃着的龙凤花烛骤然熄了。
仅存的光线消失,屋中归于黑暗。
花迟醒神,警惕地看着四周,一脸戒备。
“啧,”雌雄莫辨的声音响在头顶,摄人心魂,带着难言的暧昧,“我还道是谁,却原来是个旧相识呀。”
……旧相识?
叶长溪悄无声息地收敛杀意,并未说话。
花迟蹙眉,他并不想在叶长溪面前暴露身份,更无意与那妖物谈及“旧情”,下意识想挥出剑气劈向那妖物,又刹住了手,迟疑地看向叶长溪的方向,僵住了。
“小郎君这般不给面子,我倒想与你叙叙旧呢。”那声音不知死活道,“旁人都是俗物,自与小郎君分别那日起,我可是日夜思念……想吃你的心呢。”
花迟再忍不得,用剑又怕被叶长溪瞧出,只好自袖中抽出数道事先备好的黄符,指尖点过符纸,符纸尽数飞出,朝那声音的来处轰去——
却什么动静也没有。
“既入了我这幻境,小郎君不使些真本事,还想伤到我吗?”
鬼魅般的话音落下的瞬间,眼前白光大亮,幻境中竟变了景色。
群山绵延起伏,雾气氤氲。山间繁花似锦,露红烟绿,远处无边沧海卷着巨浪拍向陡峭的崖壁。不知哪个调皮的弟子在山中那只形似白鹿的奇石耳际夹了朵红花,纷飞的云鹤衔着庆贺的红花飞来。
溪兰居中处处挂着红灯笼,双喜贴在门上窗上,庭中桃树系着少年许下怀春心事的同心结。
花迟坐在铜镜前,愣愣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少年的眉眼仿若未经风霜,意气风发,又蕴纳着化不开的笑意。
他一身红衣,袖上是象征北冥的剑纹。衣着并不繁复,甚至较之赵员外府的婚服还要简单些。北冥向来尚简。
季兰时衔了块桌上的糕点吃着,在花迟肩上拍了拍,调笑道:“好呀小花,我看了那么多师徒禁断的话本子,没想到你也是‘欺师灭祖’上了!”
花迟看向他,眼中不知缘由地淌下一行清泪,倒令季兰时吓傻了。
季兰时慌忙地咬着糕点咽下,抽出帕子擦着他的脸,郁闷道:“不过吃你个糕点,哭什么?这么小气,只能你师父吃得,我吃不得?”
钟毓弹了下季兰时的脑袋,把他拉开一步:“今日可是小花师弟的大好日子,你别毛手毛脚的。”他转身又看向花迟,挠着头说,“你大喜日子,哭什么?对了,我前些时日托我家老爷子搞了个大场面的礼物给你,你等我拿给你。”
季兰时酸道:“钟大少爷还真是不一般啊,礼物还要送大场面的?”
“去去去,”钟毓笑着回他,“谁让老爷子疼我,我就是大少爷,怎么了?”
顾问棠敲了敲房门,见钟毓和季兰时在屋中胡闹,将两人一并轰了出去。她取出红木梳,替花迟束着发,绑好红缎发带后,又掏出胭脂,沾在指尖轻轻抹着他的脸,柔声道:“好啦,这样气色好看多了。”
她起身,见花迟仍愣在原地,不由得笑了下,招手道:“走吧,大家都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