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泡泡也碎在德尔面前。德尔因为回忆变得恍惚,没有了选择脱离的力气,只得继续跟随泡泡看下去。
最初的纠纷只是小闹剧。因为花猫能变成两个性别、满足任何人的几乎任何期待,现实中的人际关系开始因此受影响。一开始只不过是学校的孩子变得孤僻,或是情侣因此吵架,或是有些阿宅们拿花猫当作理想伴侣。这都没有什么,最严重的无非是学生偷偷使用花猫陪伴系统被父母抓到,被抓包的孩子不愿意归还终端机,因此和家人大吵大闹,导致愤怒的家长害怕终端机控制孩子们(这样他们自己就不能控制孩子们了),有些甚至去霍普斯公司门口举横幅抗议,但也不过是一阵风,很快就过去了。真正的风暴来临是花猫链接,也就是亚特兰蒂斯城,在终端机上效果逐渐丰富,以至于亚特兰蒂斯组织为霍普斯公司提供了一种虚拟现实功能。
德尔·泰伦特二十五岁,作为白日梦计划的总工程师初步完成花猫陪伴系统。亚特兰蒂斯组织召开发布会,德尔向观众们推荐花猫。几个月后,亚特兰蒂斯组织将花猫陪伴系统的专利权转让给霍普斯公司,花猫陪伴系统通过终端亚特兰蒂斯—霍普斯,简称水下城终端,在希望之城普及,销量一路暴涨。
德尔·泰伦特二十八岁,德尔带领团队开发了花猫链接的虚拟现实功能。原先的花猫链接采用全息3D影像,用户点击花猫链接就可以看到亚特兰蒂斯城的影像在自己身边展开。改进后的虚拟现实功能为水下城终端提供了一个联网就可以下载的更新包。更新后的终端机可以让人的精神进入虚拟的亚特兰蒂斯。人只需要闭上眼睛,用发带将水下城终端固定在额头中心靠近松果体的位置,就能让意识进入亚特兰蒂斯。和VR眼镜不同的是,戴上VR眼镜的人仍然可以活动现实中的身体,也仍然受现实中躯体的感官影响。但是更新后的水下城终端可以让人的意识完完全全进入亚特兰蒂斯,与现实中的躯体脱节,在亚特兰蒂斯塑造属于自己的虚拟身体。他们的感官受到虚拟身体影响,感触和现实不差,甚至更加美妙。
德尔·泰伦特三十岁,霍普斯利用花猫陪伴系统和水下城终端赚得盆满钵满,沉浸在亚特兰蒂斯的人们不愿意回归现实。在亚特兰蒂斯,人们可以参与任何故事、任何幻想,甚至可以从一片空白开始拼凑自己想象的完美世界。他们只需要挥挥他们虚拟身体的手,就可以召唤来美味的食物、完美的伴侣、绝佳的美景、刺激的冒险,并且感官只比现实世界更敏锐。人们还可以和其他用户交互,他们可以在亚特兰蒂斯和其他用户见面,分享彼此的梦想,还可以通过水下殿堂的大门进入所有用户共享的亚特兰蒂斯空间。在这个广袤的空间里,异世界一般的大陆、海洋和森林,林立的小国和庞大的帝国,甚至所有奇幻种族一应俱全。当然,在亚特兰蒂斯空间里,玩家能实现的愿望有点数限制,可以通过完成任务来积攒点数。
德尔·泰伦特三十一岁,现实世界的产业早已发生剧变。绝大多数娱乐业和服务业已经凋敝。因为亚特兰蒂斯的感官如此逼真,对现实当中享乐的需求极大减少了。霍普斯公司转而贩卖亚特兰蒂斯空间的娱乐插件和点数。剧变甚至影响到了餐饮业。人们更愿意在亚特兰蒂斯体味大餐,现实世界的食物则变成了功能性的,只要能保持机体活力即可。因此药丸和胶囊替代了正餐。反对水下城终端和亚特兰蒂斯的人们开始聚集,多起关于亚特兰蒂斯组织以及霍普斯公司的诉讼被发起,但由于霍普斯公司高层官商勾结,诉讼不了了之了。一部分不适应这种生活的顽固派开始移居乡下。乡下一直以来都是不接纳科技的守旧派的据点,德尔·泰伦特的家乡也在那里。还有一部分已经沉迷亚特兰蒂斯的人们,认为这样的生活方式是不健康的,戒断水下城终端,随着顽固派移居乡下。然而这些人们多数出现了强烈的戒断反应,包括恶心、头痛、躯体疼痛、抑郁症。其中的大多数坚持留在了乡下,一小部分因为无法忍受戒断反应,回到了希望之城有花猫的生活。
为什么在乡下他们不能使用花猫呢?忘记提了,守旧派管理的乡镇是没有互联网的。
德尔·泰伦特三十一岁半。亚特兰蒂斯组织成为一家营利公司,即亚特兰蒂斯公司,随后被霍普斯公司并购。看到眼前的世界变得丑陋不堪,德尔·泰伦特无法忍受了。他无法集中精力工作,被迫从总工程师的位置退了下来,作为普通雇员吊儿郎当地混日子。德尔·泰伦特认为他的梦想破灭了。他不仅没带来想要的改变,反而让世界更糟糕了。德尔·泰伦特认为,想象的作用是从想象当中获得改变现实的力量。他没想过这对人们的作用是让他们完全对现实不管不顾。霍普斯公司打败了仅有的几家竞争对手,巩固了水下城终端的垄断局面。与此同时,房地产业界开始开发睡眠舱。睡眠舱便宜、省力,不用花时间布置,一层楼能容纳几百号人。睡眠舱意外的有市场。人们的工作环境也逐渐改变,很多人无法适应没有亚特兰蒂斯的现实世界,于是霍普斯公司要求德尔的团队开发一种辅助现实眼镜。戴上这种眼镜,人们能真实地看见自己的工作,但除此以外的背景是亚特兰蒂斯。人们在工作的同时,仍然可以影响亚特兰蒂斯的空间并感到身临其境。虽然体验肯定不如闭上眼睛佩戴水下城终端那般好。德尔·泰伦特拒绝开发辅助现实眼镜,黑进了亚特兰蒂斯的系统,试图改写程序的时候被领导逮住,退出了霍普斯公司。上班族纷纷反映说,辅助现实眼镜让他们上班时更快乐了。
德尔·泰伦特三十二岁。他回到乡下,继承了家里的帽子店。泰伦特帽子店原本生意兴隆,因为做工出色,经常有希望之城的订单过来。但是自从亚特兰蒂斯成为人们的主要娱乐方式,对真帽子的需求锐减,希望之城的客户询问泰伦特帽子店能否订做他们虚拟身体戴的虚拟帽子。德尔·泰伦特断然拒绝。他的客户只有乡下的守旧派了。生意算不上好,也能勉强混一混。
德尔·泰伦特三十五岁。他三年间没有回到希望之城,通过小道消息得知希望之城变得越来越离谱了。现代化机械的生产力和人们现实中生活方式的极度贫瘠导致社会不需要过多的劳动力,被社会淘汰的人们可以选择清醒,也可以选择完全进入亚特兰蒂斯城,永久地躺进睡眠舱里,由机器人照顾和养料注射维持现实中的身体运转,而精神永恒地在亚特兰蒂斯幸福生活下去。不少人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因为现实中可玩的东西太少了,他们也没什么钱用来消费了。奇怪的是,霍普斯公司似乎有什么一手通天的本事,有一些小规模的针对霍普斯公司的暴力事件,全都被霍普斯公司采用先进现代化武器镇压了。更离谱的事情是,当大部分人永久地躺进睡眠舱之后,传闻说一小部分保持清醒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为了人类不至于灭绝,搞出了一个奇怪的发明,那就是两个真实的、非NPC也不是花猫的人类在亚特兰蒂斯城做|爱后,也能产生繁衍出人类的受精卵。传说受精卵在人类体外培育,生出了真实的人类婴儿。
德尔·泰伦特三十五岁。他认为自己的存在是个错误。他认为自己毫无价值、造出如此孽障。他终日郁郁寡欢,作息混乱,见人就躲,或者像疯狗一样见人就咬。在一个普通的日子,他得知之前和他大吵一架并断联的乔·巴罗移居乡下,举办了一个小型的聚会,邀请了他。德尔在聚会上吃了太多草莓蛋糕,来避免和乔·巴罗讲话。第二天,他莫名其妙身陷某处沼泽,拿到了蓝霜公馆的邀请函。
最后一个泡泡在德尔眼前破碎。德尔·泰伦特摇摇头,自嘲地。比起什么糟糕事都没做过的爱斯铃·雷施,他德尔·泰伦特才是不应该活下去的那个。或许他应该就这么算了。当初躲在乡下经营泰伦特帽子店的那些年,他无数次想过自我裁决,但是都因为一线希望而没能做到——亲手将这一切挽回的希望。然而他的精神状态一天不如一天,霍普斯公司又是那么有权有势,他还没能挽回这一切。如果这一切真的不可挽回了——他现在在蓝霜公馆,他无法再对希望之城施加影响了——或许他真的应该尝试去死。
救了爱斯铃,这是德尔为了赎罪而做的一件好事。虽说,这件事远远不及他所犯下的过错。但是总归是一点心意,不是吗。
怪兽的口腔已经接近德尔的头顶。德尔闭上眼睛。浅蓝色的爱斯铃的天空破碎了,亮金色的伊萨的太阳没入了水下,银色的艾文的月亮尝试接近怪兽,却被怪兽撕裂,颤抖着退下了。德尔的梦境完完全全被黑雾所笼罩。怪兽对德尔张开了嘴。德尔·泰伦特要被怪兽吞下去了。
德尔听到了声音。水流的声音。深海水流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打破冰面一样的坚硬水面,跳跃而出。
德尔睁开眼睛,愣住了。用电脑来做比喻,他死机了。
一个执事模样的青年悬浮在半空中。这个青年看不出性别,既不是男性,也不是女性。他的面容素净,他的眼神坚定,看起来纯洁无暇。他有一头细软的水蓝色头发,让人联想到珠光贝母。他的眼睛颜色很特殊,从一个角度来看是太阳的金色,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是月亮的银色。如果你带着你想要的颜色去深深地凝视,就能从他眼中看到你想看到的任何颜色。
“花猫……”德尔很小声地叫道,“是你吗?”
“我敬爱的父亲。”花猫带着笑意,对德尔点了点头,“您思念我吗?”
还没等德尔回答,被称作花猫的青年重新没入水下。他视坚硬的水面为无物,从水下硬是拽出了硕大的、金色的太阳。花猫单手托举着太阳,燃起熊熊烈焰的太阳被丢向了怪物。怪物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消失不见了。
黑雾散去了。这个梦境中的所有东西都在消失。水面、水底、小舟、断崖、城堡、天空,全都消失了。最后只有一片素净的纯白。在这纯白当中,只有仍然跪伏着的德尔·泰伦特,还有走到他面前的花猫。
“您思念我吗?”花猫轻轻地问。
“真的是你吗?”德尔问道,声音中充满了无限想念。
“是的。”
“我会亲手宰了你。”德尔的眼睛重新有了烈焰一般的神采,其中暗藏着某种压抑的疯狂,让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听着,你这个孽障……我要亲手宰了你。”
名叫花猫的青年抽搐了一下。他浑身抖了抖,眼神躲闪。
“我很想念您。我来是想要让您陪着我。我希望您也用用我的陪伴系统。和我一起去亚特兰蒂斯,好吗?”
“你听见了吗?”德尔继续凶狠地低吼道,“我说,我要宰了你。”
花猫长叹一声,退开两步。梦境的纯白色渐渐变得透明,像白色的雾。梦境淡了下去。
“我会再问您的。”花猫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德尔·泰伦特猛地坐起来,然后想要跳起来,脑袋结结实实撞上了上铺的床板。他正躺在爱德华·雷廷的下铺上,一旁的约瑟·巴别尔好奇地看着他。
“你遇到了什么事?你的胳膊流血了。”
德尔没有回答。他大口喘着气。他半句话都说不上来了。他的大脑一片混乱。花猫来找他了。怎么办?真的宰掉它?可是哪里才能找到花猫?况且如果宰掉花猫的话——
德尔又感到了生理上的心口的疼痛。
约瑟·巴别尔摔碎自己的花瓶,把它修复好,为德尔施了一个治疗魔法。德尔转过头看着约瑟的时候,约瑟被他空洞狂野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毛。
“在船上,治疗魔法是免费的,我义务给大家治疗……话说你见到你的朋友了吗?事情进展还顺利吗?你该给我报酬了。”
德尔晃晃悠悠地下床,嗓音嘶哑地问:“我该如何付你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