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半精灵现在很烦躁。
伊萨·梅约对自己说,如果那家伙被放了血,那也是那家伙自找的。他伊萨·梅约,又美丽又有才的堂堂元素魔法师,已经尽到警告德尔·泰伦特的义务了。转念一想,德尔被放血也没什么嘛,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顶多也就是疼一疼,而那时候德尔就知道他伊萨的观念有多正确了。
这样的恶毒想法不能让半精灵已经耷拉下来的尖耳朵重新竖起来。
伊萨决定去甲板上到处转转。要是他先德尔一步遇见了那个约瑟·巴别尔,他会让巴别尔知道,如果他放了他们两个当中任何一个人的血,后果可是很严重的。他会确保约瑟·巴别尔吃不了兜着走。可是等等,约瑟·巴别尔长什么样子来着?
伊萨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约瑟·巴别尔的长相。大概是因为他们只见过短短一面,那时他伊萨正在气头上,哪有心思去关注巴别尔的长相。更有可能的情况是,约瑟·巴别尔长得庸俗不堪,扔进人群里再怎么扒拉都挑不出来的那种。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伊萨自己和德尔·泰伦特那样出色。
伊萨·梅约在甲板上随心所欲地晃悠,看到开始有水手端上来开胃小菜,就想到自己可以去帮把手。他和德尔上船之后,不仅一指头活都没干过,还喝了罗贝尔给的酒水,住了罗贝尔提供的船舱。他可以小小报答一下。
大厨是一个高个子的、面色红润的、和气的青年人。他笑呵呵地把一托盘蒜蓉面包交到伊萨手里,伊萨就转个身去爬楼梯,要把面包端到甲板上铺了白布的小桌上面去。有一个人走在伊萨前面。看背影是一个苗条的青年男子,有一头深棕色的卷发,身穿一件白色的长风衣、浅绿色的直筒裤和明黄色的长筒靴。伊萨心想,这搭配真是绝了。浅色配浅色,晃得他眼睛疼。哪怕是在如此夜色之中,也好像在发光一样亮眼。
此人看样子也是要走到甲板上去。大概是被对方的浅色打扮晃得眼前发晕,或者是因为太久没吃东西,伊萨脚下突然绊了一跤。他惊呼一声,往前一倒。本以为一托盘的面包就要喂给地板了,走在前面的人却突然一个转身,稳稳托住了伊萨手中的托盘。
但他没托住伊萨·梅约。伊萨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狼狈地爬起来,龇牙咧嘴地表示自己的不满。
是什么人能眼睁睁看他摔到地上,满脑子都是保护蒜蓉面包?
然而他的抱怨在他看到眼前人长相的时候戛然而止。
这人长得可真好看。伊萨的心神简直要被自己由衷的感叹占领了。这人长得可真好看。作为半精灵,伊萨认为自己已经是最好看的了,但是眼前的这人,噢,伊萨承认这个人比自己还美。
“你,我,我是说——”
“镜坂星。”来人报上自己的名字,一手举着托盘,另一只手腾出来和伊萨握手。握完手之后,他把托盘重新塞回伊萨手里,打量一下端着蒜蓉面包的伊萨,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伊萨眼疾手快拽住他的风衣一角。镜坂星走得很急,伊萨又是使劲一拽,立刻就把镜坂星的长风衣给扯了下来。镜坂星回过头来看着尴尬得满脸通红的伊萨,无奈地笑笑,伸手来拿自己的外套。
“你拽下了罗贝尔的外套,似乎这还不足够。”镜坂星走近伊萨时在他耳边悄悄地说话,看来他是罗贝尔领伊萨参观浮云号时站在旁边的水手或乘客之一了,“这位精灵先生,你有这种癖好?”
“哪,哪有!”伊萨把镜坂星的长风衣用力往对方怀里一塞,“话说回来,你刚才端住了蒜蓉面包,你怎么不管我?”
“至少我拯救了面包。”镜坂星耸耸肩,披上外套,“面包掉在地上可就完了,你掉在地上还能爬起来。”
“问题不在那里,我,我长得这么好看,你怎么忍心……”伊萨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看到镜坂星仰起头去看天上的星星,眼中倒映着深蓝色的夜空。那不仅仅是夜空在镜坂星眼里的成像,因为镜坂星确实有一双夜空蓝色的深沉的眼睛。镜坂星的眼睛长长的,晶莹剔透,眼底颜色深沉,给人一种不谙世事却智慧的印象。镜坂星的头发富有层次感,褐色的层层叠叠显出巧克力的甜,卷发弯曲的形状不是设计好的,美得随意,好像未经打磨就完美得不像话的原石。
而那张脸,天呐,那张脸,那张脸柔软却瘦削的弧度中有某种接近完美的优雅,简直就像是石雕中的希腊美少年,脸部线条柔和,柔软光洁,恰到好处的鼻子的挺拔,略微翘起一点的鼻尖,形状好像总是在微笑的嘴唇。这张脸就像孩子一样纯洁无暇,但是和那种童年的天真之美不同,镜坂星的脸给人一种游离于世俗之外的、超脱凡尘的印象,好像可望而不可及,又因为这种距离让人迸发出深深的想要靠近的渴望。
伊萨想,之前我居然还觉得自己好看。
镜坂星盯了夜空好一会儿,转过头来笑看伊萨,就好像看一个闹脾气的小朋友。伊萨被盯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再张开嘴的时候,只能说些责怪之外的怯怯的话:
“我是伊萨·梅约……很高兴认识你,镜坂先生。”
“你可以叫我星。”镜坂星笑了,伊萨感觉自己快融化了,“你不是要把面包放下吗?”
“对对。”伊萨·梅约放下面包,神游一样跟在镜坂星身后,把德尔·泰伦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而此时的德尔正被黑雾怪兽踩在脚下,脸扭曲地贴在冰面上。他看到那些彩色的泡泡,泡泡一路上升,飘到他的眼前,再因为接触到坚硬的水面而破碎。他就好像观看连续剧的剧情一样,被迫一个一个看那些泡泡。泡泡按照时间顺序串了起来。他看到有一个泡泡中,一个披着亮闪闪外套的女人挨着一个有橙色俏皮小卷的德尔·泰伦特行走,两人交谈着,女人神态轻松,橙色小卷德尔神经兮兮。
“我不明白,乔,我们是非营利组织,我们把技术专利转让给了霍普斯公司,你为什么认为会出问题?我们只是做我们应该做的,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蛇麻花【1】会把我们的研究成果市场化,不是吗?有市场的地方就有钱,有钱的地方就有贪婪,而贪婪,德尔,贪婪可以促成任何事。”
“白日梦计划一点也不贪婪。”德尔怏怏不乐地说,“我们的花猫生来就是为了抑制这些糟糕的品性,让人们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让人人都快乐。我们带来想象力,最纯粹的、最快乐的想象力。所以就算花猫陪伴系统和花猫链接市场化,就算亚特兰蒂斯变成需要钱才能去的地方,这也只不过是一种规则。这半点都不贪婪。你知道的,只是必要成本,因为设备和运营需要钱。”
乔·巴罗差点停下了脚步。她惊愕地瞪着德尔,好像看见了一个怪物,又好像觉得有些疼惜。乔伸手摸了摸德尔的橙色头发,撇撇嘴,满不在乎地说:“喔,我倒是不在意。我们等等看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好了。不过不论怎样,我们都功成名就了。”
“功成名就?”
“是呀,赚大钱,自由了。反正我只在乎这个。”
德尔抿起嘴。他意识到自己和乔·巴罗不是无话不谈。他隐约试探到了分歧,但是他不说。
说了又能怎样?失去一个朋友?
乔·巴罗暗示他,他们辛苦研究的成果会变成霍普斯公司的盈利工具。但是德尔相信不会的——他认为生意是正当的,毕竟任何事物的买卖都需要钱,钱不是肮脏的。任何物品的流通都需要卖家,盈利是正常的。至于利用,亚特兰蒂斯组织会确保花猫陪伴系统不被滥用。接下来他们需要做的只有继续收集素材,为花猫链接通往的亚特兰蒂斯城增添些新功能,然后维护系统就好了。
乔·巴罗说得没错,他们现在的确功成名就。有几十家科技公司想来挖走德尔,但德尔统统拒绝了。他的工资足够他生活,他在业界已经小有名气。他的梦想因为花猫而得以实现。接下来就是安心地坐回椅子里等着收获成果的时候了——看看花猫可以把希望之城变成怎样一个和谐的、快乐的、轻松友善的地方吧。
泡泡破了。另一个泡泡吸引了德尔的注意。那时他办公室里人人都在庆祝,亚特兰蒂斯组织公费给所有人买蛋糕吃。捷报的网页新闻被印出来,到处张贴着。虽然亚特兰蒂斯组织作为非营利组织,不会从营收中分成,但是这仍然是令人惊叹的成果,豪克理事长说,这代表着亚特兰蒂斯组织的研究成果被人们喜爱着,并且为人们带来诸多益处。
霍普斯公司将花猫陪伴系统作为终端机售卖,终端机机型小巧,采用投影技术,不需要屏幕,只需要按键或语音唤醒,可以串在钥匙串上,可以吸附在手机上,也可以像夹子一样别在领口。刚刚发售一天,亚特兰蒂斯—霍普斯终端,简称水下城终端,就在人口五千万人的希望之城里卖出了二十万台。第一周的销售量就达到了惊人的一百万台。人们感叹着,时代要改变了。
橙色小卷德尔·泰伦特吃着蛋糕,躲避下属的勾肩搭背,一边美滋滋地享受成果,一边驱散乔·巴罗话语中的迫近的积雨云。他坚持认为无事发生。
这个泡泡也碎在德尔面前。德尔因为回忆变得恍惚,没有了选择脱离的力气,只得继续跟随泡泡看下去。
【1】hop有蛇麻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