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数你比人精,才把你叫了猴儿的。”凤姐命拿来滚白水,宝林二人让开向后挪坐了,凤姐依贾母榻前杌上坐下,执银匙始喂贾母喝水,口里笑道:“我若真是了那齐天大圣,早拔下一撮儿毛来,只使变得满屋满院子满世界的宝兄弟林妹妹,看到那会子老祖宗哪里还有几个心眼儿,一个个儿的再只疼他们去?只怕早又嫌闹的搁不住喽!”凤姐只顾说笑时不防将水滴了贾母襟上,一旁鸳鸯早使一方雪白洋巾帕伺候擦了擦,贾母笑嗔道:“你只好妒忌我心疼你小叔子小妹妹,拿水洒我出气,他们就在跟前,只我一句话,管保不给你轰了出去才怪。”凤姐递去手上银碗银匙,只伺候捶捏的笑道:“我老早竟已知道的,我那好兄弟好妹妹只是老祖宗的金童玉女,两大护体金刚来的。”说得一屋子人又笑了。林黛玉一旁但听金童玉女,不觉含笑半低了头心里只默默品度。
宝玉心花怒放的和众人一起朗笑开怀,鸳鸯等几个看着宝玉黛玉且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贾母却并无理会,止了凤姐使坐了,沾沾看一回宝林二人笑道:“凭他纵是金子玛瑙打成的,也没有现在这样的好,我也不稀罕,可许你竟只管变你的去,只怕也变不出这样原摸原样儿的来。”因思起金童玉女来,便住了口,只顾瞌目静养,王夫人只使禁声轻声道已劳了半日神。凤姐摆手,凑近贾母细声问了想起来要吃的何物,贾母因回了几句。凤姐又向鸳鸯打听了夜里醒动,道布置大厨里水牌便辞了先去了。宝玉见是这样伸了伸胳膊,正要问黛玉走不走,却见黛玉辞了王夫人自顾匆匆的也出门去了。宝玉欲去赶他,又回身近贾母榻前只俯耳的说了,贾母听的睁眼一笑,王夫人便笑道:“宝玉又说了什么笑话了不成,也不顾打搅了老太太。”贾母只不答话,又使王夫人也散去歇下,道各人略歇歇预备下来吃午饭了,王夫人遂也放心辞去,不提。
又说起因糊涂悔亲殃及尤三姐引颈自刎的风流浪子柳湘莲。柳二自幼习练得绝好身手,自为大丈夫原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方不负生来的气节,是以萍风浪迹,侠踪谍影,看天地在其眼里和宝玉又是一番样子。
当日悔痛神迷,又感念三姐品貌出众又对自己一番舍身眷慕痴情,只一剑斩断尘缘,随了方外人士寻个清静之所永做闭关之人了。不免日叹终身实为自家所误,深悔素来眠花卧柳,使得看人走眼,铸此大错,时不免每生绝念,然思三姐既因他决然赴死,自己想想也不配只和三姐一般的自戕死法了,莫若晴天炸雷忽劈了死了才是份该的,少年人如此情状怎是一个情字了得?真叫苦断肝肠了。夜夜只以泪洗面。
始随来宝刹,初只任劳任怨,日子久一些,不免难耐多人嗷嘈,且只人品风流致众矢嫉谑讥诮,只不堪其辱,便再强忍不住,略施拳脚终学个醉打山门,自知闯祸便乘夜直逃下山。
天亮行走至镇上,饥肠噜噜,又兼路人指笑,只捡一残钵挨门化缘。署往冬来,又无片草做屋,僧袿褴褛,寒彻难当。自恃一身功夫,居京时天马行空,畅游洒脱,只落到眼前这般下场,只更日夜哭念三姐。回盼故土神京,实不堪以此面目示人。方才想起平安州有些绿林朋友,何不去找他们。便回了家去,故人也生诽谤,耻笑自己自断姻缘,倒使从前一些对头称了心愿。虽那些绿林朋友粗衣淡酒,行动跋扈,实非他所甘愿相与者,然只看眼下景况也觉无可奈何了,如此想时便有了精神。这日在街墙下一草垛边懒卧,晒着好日头,恍惚自觉已是平安州那些义结同伙了,正自闭目神游,一干人等寻到他跟前渐停住。
柳湘莲在此已久,知打头的这个小爷是此处权势富家独子,日日无事,只斗鸡走狗,一时兴起便扰乱市井欺孤凌弱,人见避之。见一伙人挡住暖光,柳湘莲且吞声冷眼看视。那小爷便手指柳湘莲道:“这草穄子原是我家的,见你日日在此享用,倒得了便宜,如今罚你统背回后院好喂牲口。若赶天晚了尽已搬去,便赏你倆馒头吃。”柳湘莲正自饥饿,且又染上瘟疾,涕泪交流的,闻听大怒,见眼前说话人个矮且胖,一帮随从也尽獐头鼠目,实不堪一击。早乘怒一个跳跃而起,先只趁势一脚远远踢开已至跟前,拿起脚来欲只踢他的一个泼皮,再欺身抢步,一把擒拿住那公子便是奋挥一顿拳脚。一时只见来的个个尽伏仰倒卧横七竖八的。
柳湘莲仗着火气打了一顿,仍只怒意未消,向地上啐了,只抱了臂看着忿忿的道:“也认识认识你柳二爷!”那小公子原是受下人调唆,闲闷拿叫花子顽涮逗乐的,哪里想遇上真人?吃了几记早惊嚇得倒地求饶,只怕皮肉受苦。柳湘莲见了这般更只断喝:“滚去!尽只没有骨头的货!倒白费了一场工夫。”一伙人见赦早抱头相扶而去,才走去几步,却见那公子复转面回来,一手在腰间搜索,一壁张目左右睃寻,只距在柳湘莲前住脚,手指着地下却未敢说。柳湘莲因低了头看时,才看脚边一个锦绣的荷包,一截五彩丝线编结的穗子只在自己芒鞋下踩住,心念一动,便欲挥手撵了他去。小公子见他又睁目举拳,一伙人早又惊慌得掉头四散的跑去了。柳湘莲只顾捡起那荷包,将内装的物事尽倾出看时,竟见得有许多散碎银子,一叠通号银票,更有一枚金灿灿的官锭,足有五两,因在手上掂量,才要弃了荷包,又发觉荷包穗结间使瑛络套携的一块玉佩,便除下玉佩和金银票据悉掖进襟怀。
手作这些心下只忖正思去往平安州,这些倒用之过余,方又念起距此地不远尚有一房至亲,乃柳湘莲嫡姑母。只此刻手握不义之财,此处便不可久留,不禁长笑数声,眼中落泪,仰面叹息毕,遂踢散携带包裹,只取出那把随身鸳鸯宝鞘,其他破絮烂袄只一概弃之,因疾步拐了几拐,在一家酒家门前停了直要吃酒住歇。
店小二见了只道不是饭时,并无残羹剩饭,柳湘莲只一手抛过银锭,道:“他可进了你这糟门?”说话已抬脚进槛,自在桌前坐了吩咐道:“先拿上好的茶来,爷且吃着,你只作速找副好行头回来这里。再多多烧了热水,爷好去了这身晦气。若办得好些,自然赏了你。”小二早接住柳湘莲投与的银子面露喜色惯手掂抛了一回,自知凭他只穿宿吃用,手上的已有油水可沾,更听有赏,只忙不迭奉承伺候献了茶事,往柜上的吩咐了,走跟前道了“这位爷,您请好。”便出门而去。
柳湘莲自斟品茗,一壶茶吃了一半时候,那小二汗流满面已回来,肩上背着包袱,一手尚提了新靴,过来跟前陪笑招呼了,就听“噔噔噔”自携了跑步上楼去,又在楼梯口唤了人。柳湘莲头也不抬,又要了碟包子才吃了两个,便听小二梯口叫道:“客官爷,楼上请。”柳湘莲闻唤即上楼跟着进了房门,停步把眼略打量,倒可中意。见地中央早置下沐桶,热气弥漫屋宇,便不等走近,早除了身上破衣进入水中。那小二拾取地上朽衣滥履,退步门口道:“小的下去给爷好备了酒饭。”说了掩门下楼去了。
许时柳湘莲慢步下楼,堂间已有数众吃客,店里小二杂役穿走其中。一小二正请客斟茶却直眼看着走步而下的柳湘莲,引得一桌人尽皆举目定观,只见眼前客官,剑眉醒目,目如宝漆,鼻悬玉柱,丹唇粉面,骨骼秀颀,一袭月白缎挂里长衫兰绣滚边,腰结英雄束带斜佩古色宝鞘,足蹬挖云弹墨薄底小蛮靴,顶束明晃晃玉钗缀宝冠,挑着卵大血红绒绣英雄胆,冉冉而下更似玉树临风。
柳湘莲此时发已长成,方才净面时于盆水中照见昔日颜面,又兼腹中早饿,便欲找回京时潇洒豪放酒肉畅怀之秉性。一时独坐自在脍肉啖腥,只要一醉方休,复思明晨一早即将离开此地,便酌量而饮。正是:英雄把酒自风流,美酒壮胆惟英雄。那小二又得赏银,不敢作扰,只距远伺看。
此方小镇本偏地郭郊之所,柳湘莲现此只独领风骚,早心生厌恶,且酒已七成,又另要了份羊腿肉来,饭也不用,一时酒罄肚饱,便上楼歇息了。
翌日黑早便出来赶闹市买了好马,遂快马加鞭先往亲戚家飞驰,不及午时已至他姑娘门首。姑侄隔年忽见不免喜极抱拥而泣,忙置下酒菜款待。酒过三巡,柳湘莲趁他姑娘复进去端饭,只往桌上放下金锭,便悄自出门去了。他姑娘知此侄儿无父无母,放荡不羁,也只叹息出了回神,打去为他亲事操忙念想,凭他来去无踪,不操心不费事便完了。
柳湘莲偷离了他姑娘家取道直往平安州而来,到时正值天晚即投店歇下。原来当日怒打呆霸王薛蟠自知惹下是非,便是在此与那帮绿林朋友为伍了几时,柳湘莲仗义轻财,这帮朋友不时机时多得他接济,便思助他平息烦恼。踩报的得了准信,一帮人便在此地专等贩牲口的薛蟠经过,虚造了这一场义救闹剧,图的往来京地无忧,且自有良田房业日为生计之本。此番旧地重来,自知与前番不同,且这帮人早拉他入伍,同发财共把酒。自己只心有不甘,苦却相与伙同做那起下海营生。不觉吃酒时叹息不止,泪入酒中甘涩交加,辛苦增灼,越性求醉无休,把那泰平体面光景与自家止今时划别无涉罢了。直喝的酩酊大醉,好不快意,把醉眼看得世人,不过草芥粪囊,待来日教知柳二爷手段!醉眼迷离,口齿不清痛骂一回。待人扶回房中,倒头便睡。
黑沉一觉日已三杆方醒转。唤水盥洗已毕,另只改换了长衫,信步出来行往街上,向闹街寻得耳目好联络的。这平安州占地方圆数百里,虽远不及上京热闹,倒也有诸多好去处,较之前番淹蹇流乞的镇子却似天上地下了。
刚走了不远,便碰上圈内小卒,皆常唤作“驹子”的。驹子不想忽遇当家挚友,喜得上前便磕头。柳湘莲因踢他使起道:“闹处人多眼杂,还不带我去见他。”驹子机警而起,只趋身附耳说了些话,柳湘莲听说只跌足道:“竟是如此不时运,枉我苦心来此。此刻不便多说。如他回来,只说我来过也就是了。”那驹子只舍不得就走,且圈里皆早知柳湘莲首尾,又将看他今日只不遇欲待何打算。便距远的悄跟着。一时见柳湘莲牵了马出了店门来,有去的意思,忙上前抱住马首,只求柳湘莲带了他一起,道:“柳二哥不让我跟了伺候着,如当家回来,驹子定得一顿好骂,且一窝子里上下四处也寻找过柳二哥,银子也化尽了。可巧柳二哥亲身来了,我原是挂不上名的,手头没给柳二哥只打嘴去,也断不可竟这们白见你独来又独走去的。如当家的只听人说我任了二哥这般又去了的话,我只怕要挨打也是轻的。”柳湘莲方才已听说头人准了点子赶去远地作买卖,还未回来这里。又见驹子苦求跟着,便知此小混混只因时下没有好过火了方致如此。心里面上侠义上来,便点头应允了。
又只购得一匹马来,看时略打了尖,便打马如飞,两骑直往神京而来。一路上晓行夜宿,渴饮饥餐。那驹子只嚷骨头颠的散了,湘莲道:“是你自己死要跟着来的,还只管抱怨,如不然便往回去,那马就赏你了。”驹子只忖回去竟比前头还费事了,方才安宁下来。又过得两日便是近郊了。原来这驹子系乞丐出身,并不知自己父母家乡,幸得那帮好汉怜悯,且性伶俐,只使做些粗使杂务,管其衣食,长得如今十几岁,竟从未到过神都的。至此刻遥见京阙方喜,只庆幸一路没有白受苦处,能得眼见心往神念的财富宝地,只盼早时进城,亲睹京华风采,却见柳湘莲倒慢了手脚,令牵着马只管在野郊荒冢处顿走。原来柳湘莲只欲先拜祭一回尤三姐,只因荒草萋萋,一时不得确处,等寻见自己亲撰的石碑,也见得早雨水冲垒了坟头土掩草埋了。因见了这般,倒跪伏上前只抱了半截墓碑恸哭失声。只恨自己错了主意累逝此等贤妻,一并失却安康乐道之人前光景,竟落得与畿寇为伍的现此了,不禁心胆俱伤,声泪并放起来。
此悲壮果然惊天动地,只见那驹子也闻声惊嚇一跪而倒的,惶惑不知所措。柳湘莲伏地昏昏沉沉半日,直泪干舌燥方住。呆向荷包内摸出一把银子并那块玉佩,只背身递出道:“这些可够你回平安州了?”驹子见是这样便知他欲改主意。这驹子虽不曾亲下得海,然随同那些好汉日久,又早知上头总想柳湘莲这一人才入伙。且做此道生计,未卜福祸,那头家带了人又有日子未现,生死不明。若得眼前些许财物,也只够数月用度,之后难免见肘断炊了,又实不堪少时行乞之苦。便欲图缠住柳湘莲能得长久温饱,又幸能在头人前邀功。忖此便诌道:“只是离开平安州时,我已给圈里留了暗记,想这么几日,大家已经回了那平安州。柳二哥你只不知,这回长时失了踪,一伙人早议定,必要传了见你的信号,我算有福,竟遇见柳二哥是往去找咱们的。我自知劝不了爷此番归伙,只底下头人得见我一并告诉了伺候二哥已同回京的手记,岂不得亲来找你,到那时节你可有何话再同他说去。”柳湘莲听了只咬牙而已。
向坟边掘土取出那把鸳鸯雌剑来,一并归了鞘,只垂泪使手仔细修整料理了坟土,拜辞一回枯冢才要走时,忽见上头原是尤二姐之墓,更哭叹三姐竟是已无人逢忌时烧纸奠祭了。方又转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