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日贾雨村来至宁府,门口的向内传了,一时贾蓉出来,请进书房略说了几句话,方知贾珍持疾拒客已有数日了。贾雨村只请贾蓉代问了贾珍安康,便起身告辞出来。贾蓉送出大门外,雨村复请贾蓉留步,门口因上了来时的华盖车。贾蓉门外看他驱车又向荣国府的去了。
贾雨村另车在荣府角门停下,出车□□而入,门房见是他,刚要伺候,雨村摆手使免,只径向贾政书房来。院里小厮见来打千问了,便跑向贾政处传话。等贾雨村到时,贾政已站立书房门外等他。二人见过,贾政请了,雨村进来谢了落座,贾政又请了雨村吃茶,遂将宁府那晚遭劫一事所涉细情尽告于他。贾雨村便以“塞翁失马”“折财免灾”之语聊慰了,又道了也好打听了如此新闻,便只告辞了出来。
因他一个随人忽自失了踪迹,与贾政说话中间只凿实宁府只异情当晚,只和那随人逃遁去日不相数天,且那一随人曾伺候他往宁府也去过几次,此情正是贾雨村疑心之处。此时贾雨村只书房内负了两手的踱步,因思贾政所道的个中细节,只觉此人大有生了乖念之嫌,惦忖一时,只顾不得吃茶,即唤人来吩咐了,使几个人速往那逃跑奴才乡里查问稽拿,只诓称那人因盗去案头公文,严令务必寻拿归案。至晚遣去的几个人回来复命,只道那人早将薄地茅屋发卖了邻人,和其老母投靠了远亲去了。雨村听了只咳叹,命皆下去,自掩门凭窗叹了道:“此等险恶乖戾小人,竟只断我一世矣!”因唤人拿来客服穿戴毕,只连夜亲往府衙拜会了,略打听了宁府呈报匪患之事,得知府衙尚未有一丝一毫音信,对捕捉贼寇只无从下手的。雨村辞出回来,即又遣人寻来个长描画工人物的街上据此卖艺的相公,又叫来师爷,书房内只高点明烛,命画师案旁依着所授那人面相构描,只毁了十数张竹油纸,方瞧着象极那一蟊贼,雨村看了大喜,赏了画像的使去了。师爷不知他原不甚问起那个逃走的门人,却忽又这般要寻拿,想问又不敢问,吃了茶见请了使去,便只辞出。
第二日一早,贾雨村命人叫来巡更人,又赏了银子,又如此这般教了几句话,使巡更人往府衙递交了那蟊贼画像一祯。府衙本一无线迹,听巡更人道了深更时节只不意亲得见贼人面目这般,打听了原是宁国府遭了盗贼,乃不忿才叫人依着画了,向父母官举证实属良民本分云云—实为贾雨村所授之说罢了—府衙独又赏了他,便将此画像当成贼首般只京城往下四外悬赏了捉拿,又遣人往宁国府报捷一回,不提。
贾雨村日日打探宁府匪案官辑音信,又思躲祸之策。奈过俩月,便题本呈罪己书,权为作辞官之由。因他居官傲慢,性又奸狡,班房无一人作了挽告保荐,且仕阶非正范规程,上目只感文切愿,甚悯其志,乃朱笔准奏,放任还乡。又赐金银粮帛若干,予以后置生计。
只说贾雨村此生起落早也疲于仕途浮华之争,今自卸蟒袍官牍,只觉顽弄宦芥于股掌之窃喜自得。领赏谢恩离宫回来,便就近择日携家眷别都返乡。因自知涉嫌于贾府,也抱愧不去辞别,只出城水路舟车的去了。
贾府得悉雨村辞朝归田已是迟了半月天气,宁府贾珍不免混只猜测了他,只贾政思他处世精谨细微,今归本必定为深谋远虑、高瞻远瞩之明决,倒感他自成独立风流一派。
展眼又见得暑气尽散,败叶告秋。此一日便有甄家宝玉来拜。贾琏接进请往书房坐了。凤姐查看了礼单,吩咐了,早亲向贾母处告诉。贾琏书房让茶才拿起茶杯,便见门口丫头传话请甄宝玉往上房。
贾母这里便唤人使叫来各房人等,只聚此一观甄宝玉真容。一时贾琏陪了甄宝玉进来,甄宝玉向贾母拜见请安,贾母使坐了,又向贾政王夫人揖礼问安,方坐了。贾母又使跟来的媳妇小厮进来见了,问了几句话,使下处歇足吃茶。彼时林黛玉凤姐李纨等听来了早向后头回避,只贾政王夫人和宝玉在堂前坐着。甄宝玉敏仪谨言,贾母先取他相貌只和宝玉十分相似,只使近旁坐着,宝玉正在对面,彼此见过只顾端详半日。
贾母先问了日境康宁的话,回道是退居旧宅门,靠了地亩号铺过活也还清简自在。贾母又问何事进京,甄宝玉三言两语作回了。原来甄宝玉两个嫡姑早年远嫁京城,甄家老太太近来病榻沉疴,只欲在中秋之际见了两个姑娘,因忖年高,及早见了女孩兴许作了最后一面的,又恐推诿不去,便使甄宝玉上京专意来请往金陵以圆节。甄宝玉笑道:“上年母亲上京来住了姑母家中几日,也承邀过府一回,亲见过世兄宝玉,回家后几次说起,我至今未忘,只日夜耿思。故有幸得入京华,家下之事原也便宜。竟是特进府叨安,以期面觌世兄宝玉,完结夙愿。”言毕大家一笑。
宝玉早拱了手笑道:“世兄所言正中愚弟下怀,弟自听闻世兄情状,每朝思暮想,此刻得见,实不胜欣喜之至!”甄宝玉站起揖礼道:“多年祈愿得偿于此,始信那时人言殊真,然惑觉恍若蝶梦矣!”宝玉忙也笑站起还礼的道:“世兄如此感想,皆因你我二人机缘初开。不如请了世兄移驾舍下,领一杯枫露之茗,达促膝契晤,未知世兄意为何如?”甄宝玉笑看了诸人,拱手道:“世兄过谦。既世兄芹怀纳自肺腑,弟未敢妄推,正是恭敬不如从命的,倒要搪扰了。”宝玉侃侃笑道:“世兄又何必见外,如此你我二人辞过堂上,即同往敝舍。”说罢二人转身向上告了退,遂相请出槛去了。
贾母见他二人一见如故,十分欢喜,又见宝玉待客说话得体,便夸赞了。贾政笑道:“甄家哥儿也一样的,守礼有度,言谈温雅,老太太如何只道亲孙儿好,却不提人家?”贾母笑了道:“原都是好的,叫我不知先夸了哪一个。”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偏疼亲孙儿也是有的。”贾母便向贾政道:“你去干你的去,叫我们娘儿们这里自在说说话儿。”贾政忙起身告退了走出门去。鸳鸯早向屏后招手,李纨凤姐黛玉出来,凤姐走近先捂了嘴笑,道:“我活了这样岁数,今儿也算见了奇事。真真儿如是府里的哥儿自小叫人偷了去,只养大又家来了似的,和宝玉还不是孪生一般。”李纨也笑叹了道:“也是千百年一遭的罕闻。”说着妯娌几个依命坐了。贾母吃了茶笑道:“我早说我的宝玉是个福大命大的,要不竟有了甄家哥儿只照着宝玉i样儿还长起来,不过也是想得了我们家里这个一样的造化去。”王夫人笑了道:“老太太这话偏了,一个在京里,一个在南边,从不曾彼此的见过,又是照着样儿的长起来?老太太说笑话罢了。”凤姐笑道:“依着老祖宗的意思,我们太太自来吃斋念佛的,才有了宝玉兄弟,莫不是那甄家太太听了,也吃斋念佛起来,原是积德积善,所以也养下了一般的标致的哥儿来。”众人笑一回,林黛玉因才在屏后,只叫凤姐拉着,也略觑见甄宝玉样貌的,只是无从开了口,贾母等也不招他说起此一噱头来,是以只是端坐吃茶三缄其口的。贾母使鸳鸯拿了果点上来,几个人吃着。凤姐便回话跟了甄宝玉来的人早说不用备饭,才进京只往姑奶奶家吃了茶便来这里,姑奶奶只叫过去吃饭,早前已接了信来,知是今儿进京,各色早备妥了。贾母便发话一时都陪他在这里吃了午饭,王夫人等领命,凤姐向门外的人吩咐了进来。贾母便使王夫人回屋歇下,王夫人遂辞过回房去。
王夫人刚去了,便见尤氏来了,进门请过安告了坐着,便道:“有日子没来向老太太请安了,这会子借着这边的新闻,才来这里瞧瞧,爷叫问老太太近来吃饭睡觉可还好?”贾母又问了贾珍调养如何,尤氏回了好,凤姐便笑道:“大嫂子来迟了,这里没瞧见,在宝玉屋里呢。不如叫林妹妹带了大嫂子往那里再看了去?”尤氏接了鸳鸯拿过的茶,笑道:“今儿的新闻原只由拿眼见了上来,我既赶来采风,岂是白来呢。倒不劳你费心,打量我倒跟不了上你了。”凤姐便笑了谑道:“到底是将军夫人,宁国府当家人,珍大奶奶,原为了看个生人,倒躲在门后树后墙后的,偷着瞧,可也叫口水还湿了帕子没有呢?”说的皆笑了,尤氏嗤了道:“亏了是明媒正娶的,荣国府里当家奶奶,嘴里倒会嚼蛆。拿着各人肚肠混盘算起人来,你也不嫌臊。”笑骂了,因向诸人道:“才听丫头们说这边又来了宝玉了,这不过已是多年前的旧话,我猜想恐怕是甄家,所以走过来顺便也好请了安。腰门过来先顺路进了宝玉院里,屋里人回了都在这里呢,因才要出院门,顶头便见宝玉只进了门槛,我便只管问他,不是还有一个宝玉呢吗?这宝玉也不说话,扭头只向后瞧,原来后头竟真又有一个,正和丫头说话,见了我便称了嫂子问好,我才知道后头这个才是我们家的,前头叫先进门的原是客。宝玉才引见了,倒闹了我脸红耳热的。实说两个宝玉也真一模一样的鼻子眼儿,只可惜大爷不得见了今儿这样怪事。”贾母笑道:“这一老晌都讲这个话,罢了,哥儿怎样,原是哥儿两个的闲趣,凭他们一处怎样顽了去。咱们瞧了不过图个热闹。你这会子既过来了,晌午饭竟这里吃了再去。”凤姐便走近了道:“老祖宗又放饭起来,长日不来问安,巴巴儿来一遭,只为了宝玉的话,请安不过是捎带着的,竟是连孝敬老祖宗的干枣儿鞋底儿也不拿来一个半个,倒还请了白吃饭。”尤氏听了只笑得前仰后合,道:“真真有人单怕一顿饭只吃穷了他!老祖宗又稀罕什么果子鞋袜起来,这样小气的话亏也说出口来?皇上不急太监急,原是老祖宗疼我,怕我饿着叫我吃,又关哪个的筋疼呢?也不向门口瞧瞧日影,还不赶紧给老祖宗拿饭上来,我好伺候了老祖宗一处吃饭!”林黛玉笑道:“还是珍大嫂子诙谐,和琏二嫂子斗嘴打趣的,只去了宝玉的话,老祖宗也瞧了个热闹。”李纨笑道:“你们两个有本事,竟只给老祖宗这里做了相生解闷,我单管叫人底下伺候酒饭上来倒好。”风姐趁机便道:“今儿的相生只是宝玉罢了,我做时独自也够了,不犯只叫还凑个提鞋的上来,倒没趣儿。”尤氏笑道:“若只给谁还添了趣儿,我还懒得说呢。”贾母听只笑指了,因问了李纨贾兰的话,便使叫了贾兰也来,又命人向宝玉那头打听甄宝玉去了没去,说话凤姐李纨使传人,又指挥摆齐桌椅,预备娘儿们一处吃饭。
只说彼时宝玉请了甄宝玉进屋,倒惹的麝月等掩口而笑,见两人书房里坐了,只忍了笑献茶。甄宝玉见宝玉院子皆是一色青砖漫铺,院墙高端墙头也一溜到底的铁丝缠绕的拦天网。院门连着门房抱厦小小穿堂,左右各两间厢房,皆是门房抱厦所属。穿堂下阶几步远近一道油粉照壁,两侧依院墙各有抄手游廊,小小五间正房,院中莲池内太湖石,莲池边沿雪白大理石所筑,两边各有两棵梧桐树,皆粗大巍峨。抱厦与院墙犄角又有棵嶙峋老槐,院墙外垂柳依依,乌鹊喧闹。正房穿堂屋门左右月洞窗绿纱糊着,一边月洞窗前挂着鹦鹉,游廊这边皆摆着小小盆景。
甄宝玉负手依了书房窗口略看了院中景致,听宝玉问起一路景致及素习志趣,甄宝玉只道恶书疾礼,恨不能飞身世外,图的散漫快活,宝玉听只一起哈哈大笑。宝玉请了吃茶,甄宝玉过来向楠木雕镂靠椅上坐了,二人隔着楠木方几,甄宝玉复拿眼打量屋内局设,因见墙上几幅南宫水墨真迹,墙角一尊幽亮铜鼎,内插数卷画轴,山墙一面到顶一架全副洋漆书橱,格上摆了几摞书册,与书架呈曲尺摆着花梨木大条案。墙面一色细纸裱糊,挂着一幅信插,彩缎制成,却信袋个个只抠了面心儿,嵌着黑绸布,绸布上一色金线绣成各样花卉,袋里零星插着折叠纸笺和扇子套子等物。地上铺着毯子,隔墙连着里间一道镶嵌玻璃的花格子双扇门,此时门内印花吊帘拉开,甄宝玉握杯站了门前可见里面一张精致的拔步榻,榻帐两侧悬着一对珠玉金帐钩。因复转身往书案前瞧了,案上翠玉六峰笔架,几个毫锥圆峰粟尾之属架上搭着,奇大一方端砚,刻花藻绘的描金麝墨,一套和田玉镇尺,案中一摞竹油纸,一旁又有一本册子只合在纸稿上,却见册子有书写的集册名儿,仔细看原是大观园诗词录,便往案前靠椅上顺势坐下,拿起册子览看。才看了一眼,又想起向宝玉拱手的笑道:“忘了给世兄恭喜,世兄庆一日洞房花烛,争一世龙凤呈祥,真可喜可贺!”宝玉只是紧随他举动,早跟了站在身后,见情也拱手示谢,又见他拿起那本自誊录的诗词集册,因请了,自拉了椅子向案首坐了,一手向门外侍立的丫头示意添茶。
甄宝玉随意翻看了一回,见宝玉请茶,遂拿杯先笑道:“潇湘妃子可是指的世兄宝眷?”宝玉谑笑了问他道:“世兄如何得知?”甄宝玉道:“世兄又多此一问。我匆惑间通览世兄自撰此本诗词集册,倒如是遍瞻了府上省亲别墅了,当年贵妃出銮省亲一事,可谓兴极一时,凡王侯勋爵哪一家不知不晓?不想此刻我竟有缘据此文章窥见了当日的繁华盛事。”宝玉暗自罕异他竟有如此过人神思,只半盏茶工夫,便由集册里发出如此感叹,不由心下哂笑了。又见他吃茶叹了,搁下杯,起身又凭窗站了道:“世事无常,穷通不定,前途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