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贾母抱恙,吃饭也在里头睡榻上。这里饭罢吃茶时,邢夫人王夫人只得定下先奈至后一日尽了,再出府一起挪进铁槛寺里住着,等贾赦等有了消息再说。凤姐点头,门口又有丫头回话,道是还有人只道了哪怕跟了主子一处讨饭也心甘的。凤姐出屋,见这些人团聚了院中,因劝了半日,万般无奈下又使平儿阶下代跪下恳求这些人使去了。凤姐站着道:“各嬷嬷婶子大娘大爷们,先自吃了饭便离了去罢,若有日天开眼,我们再回了这样深宅大院里来,你们也好再只一处守着。只管不忍心离了我们几个孤儿寡母的,也是没指靠的了,反倒添了恼了。只当再听使唤这最后一遭了,都该狠狠心尽着过了各人的去罢。”说着早忍不住翻身跑了进屋,一头扑进贾母日常坐卧的矮榻上,呜咽不止。里头王夫人等也掌不住落泪。院中一伙人见平儿跪着,几个人因上前拉他起了,皆禁不住泪流满面,遂叩拜的辞了,陆续的离了院中。一时出去只隔着外墙,又大哭着跪辞了,方才渐渐散了。
时已秋尽,昼短夜长,晚饭后赖二便来回话,道了已打发可靠人尽着现有的车马,先将米面绸布等送往铁槛寺,林之孝等早往那里调停,使那些僧侣腾出大殿以及几处厢房,几房里的寝褥铺盖妆奁等也叫依次的搬了去。又请问可该打发了人往苏州报了信。王夫人道:“宝玉和珠儿家的算有福,没有遭了这一回惊唬。越性撂下这样歹话,也叫他们多存些欢喜,等到跟前再说罢。也是没法儿的事。”又使玉钏拿出两样老旧金银首饰给了赖二,使拿去打听了诸亲丁如何样了,赖二接过应了,便道即刻打探一番便辞出。诸人又闲话一会子,往贾母榻前看了,是晚将就着歇下。
早起凤姐听回话府院又散去一些人,只叹息。平儿丰儿因请凤姐尽心梳洗一回,凤姐摇头道:“好罢咧,纵收拾起来,也没个人想瞧见,不知二爷在监中是如何样儿的,也该洗漱了不曾?”一句话惹的几个人又哭起来,鸳鸯等劝了,凤姐方略梳洗一番,命平儿向丫头讨来荆钗只绾了发髻。又吃了茶,接是伺候贾母定等一起陪着吃了淡饭,就听是贾赦几个姬妾在院中,要进来见贾母。原来贾赦那几个姬妾因等邢夫人总不回,又不见人来叫,眼见府下又将肃清,便来了。几个人只哭哭啼啼和门口的闹着正想闯入,见凤姐满脸怒气的挑帘出来,只退开了。凤姐只挡住门口道:“你们且悄悄的,老祖宗正发病呢,现如今你们还只守着这里等什么?打量我不知道你们几个的体己比太太的还能少了去?我只当你们早做了树倒猴孙散了,还只管跑来想着求了老太太太太再发了你们金的银的去不成?我昨儿还把府里的米面尺头也散了人了,别说此刻也无有多余的,便有也只顾着老太太太太,你们也休想得了去。你们这会子哭起来算是真的,也为着日后没有了那般受用光景了,所以才真哭。难不成还认真只守了我们一辈子去?若那样才真成了笑话呢?赶紧各自掖着拿着的速只去了,少混赖着这里叫人瞧着恶心。”这七八个人大的不过三十,小的也只十五六岁,自知平日只少和这边走动,料心里想头难能如愿,只有两个向门磕了头,那两个见了凤姐出来先去了,几个人因散了去了。
凤姐进来向邢夫人回了众姬妾已去了,邢夫人不免又哭一回。且喜当晚官军进门前,上房里诸大丫头因早将各人头面首饰金玉珍玩巧作了掩藏,玉钏将王夫人给的两三个包袱统塞入炕洞中,又拿炕灰深埋着。这两日进进出出取包裹拿袍服的只暗取出来收着。凤姐平儿自是更做章法。邢夫人平日里早就有机关,昨晚只得趁夜叫凤姐跟着方拿出几个包袱,这里睡觉也只枕着搂着的。鸳鸯自不必说,贾母屋中原有暗格,内藏诸多珍钿,也只当晚鸳鸯依命往那里添了存储时才得知道。
只说这两日皆吃睡在贾母屋中,人人绝口不提此一节,各个多只思日后了。王夫人向贾母回了已将屋中可变卖的物件散了离去的人,贾母点头道:“我正想给了一些人活口去,莫若这样便是了。”娘儿们又说起离开时辰,便见兴儿门口回话,道是东府大奶奶在大门口求了禁军使进来。
凤姐出来细问了,又进去回了话,叫平儿解开他屋里拿来的包袱,平儿伺候凤姐套了大斗篷,便叫平儿跟着向大门处来。主仆二人皆低头只盯着脚尖走路,凤姐斗篷观音兜帽几不曾遮挡了全脸,又使手捏住鼻口处,竟只帽檐下露了一线使可瞧见。平儿只拿头巾胡乱抱着头脸,因掩着鼻口。二人忙忙走至大门处,果然远远便见门外已围了看热闹的街人。又见尤氏站在门边,和守门的军卒纠缠。只听那军卒斥道:“尽管命去还延时不见离了,何来更要进去的理?违了王命断是行不通的!”尤氏胡氏见军卒欲推搡,只好退步阶下,伸了头看门内。
凤姐褪下指上一枚嵌宝赤金戒指给了平儿,使打点军卒。平儿少不得忍愧向前求了军卒,军卒接过首饰左右瞧了喜道:“既给了我的,也不算犯了令了。且少说几句,不可蛮缠添乱了。”又和对面同班挤眼道:“等晚换了班,只请你哥儿吃酒。”说只将金戒掖了靴筒内,便招手叫尤氏二人上来,吩咐只许各自站了门槛内外的说话,又驱散拥看的人群。路人依是距远的瞧着,因指点了彼此道了这一个是什么奶奶,那个是何夫人等。
凤姐拉了尤氏手,见他头脸蒙灰,上面只套着丫头的褂子,一阵心酸,再忍不住眼泪只涌出眼眶。尤氏见凤姐依是原先裙衫,却荆钗素面,先哭道:“我们那里竟如是前番的盗贼了,能走的皆裹着掖着的跑走了,余下的人昨儿已叫官办的拉去发卖。我们娘儿俩手里的也叫盘剥的尽了。屋子里家贼官掳的竟连一样儿象样儿的衣裳也寻不出。那些人守着厨下吃酒,还商量着要挪了变卖屋里粗苯家伙呢。亏了焦大死护着我们几个人,又要来饭凑合吃了这两日。焦大只守着各人寿财,和那些人斗鸡似的撕掳拌嘴的,焦大嗓子都嚷的哑了,只叫瞧了笑话。我才出来时,眼见焦大只一头碰死在他寿财脑上,满面血污的,只怕已死了。我们东府哪里如这边只规矩的站守着门口罢了。”凤姐只失口问起了贾珍贾蓉,更引得尤氏胡氏掩面呜咽起来,文化佩凤一旁劝住。凤姐因使尤氏先往铁槛寺去,只等这里赶晚也去了时大家见面。尤氏点头,凤姐撒手嘱他只立刻去了。
只说尤氏再回来因寻看焦大,却听果然死了,乃是拼了余力攀进了棺材内,又自掩盖了,方再无响动的,地上也尽是血迹,都嫌晦气,因也无人管他,想他偌大年纪,只道是死了。尤氏便坐了焦大棺材前大放悲声,胡氏等也不由得跟着大哭,这里领头的见可怜,命做饭使几个人吃了,因使自行挪出办了丧。便有来升余禄等叫几个人拉了车,载着焦大棺材出来。文华佩凤跟着另坐了车,胡氏伺候尤氏坐在焦大棺材大车上,依着凤姐话先向铁槛寺来。谁知才行至半路,棺材里便传出咚咚响声,车把式帮着掀开棺盖,那焦大只坐起的道:“再不给个蒸馍吃,我饿也饿得死了。”倒唬了众人一跳,尤氏将包袱里偷拿的白米饭给他吃,又叫赶来护送的贾芹贾蔷带人向一户人家讨水来使皆喝了。焦大便道了为了哄那些人好保住各人寿财,才不得已拼了死一回。尤氏听只又笑又叹,只顾不得说他。只等天黑方进了寺里,便先寻了灶下使人弄了饭吃。
彼时凤姐进屋只回了是门外看热闹的人里有尤氏,他已捎去话给了,叫尤氏与几个人先往铁槛寺,贾母便不再问起。眼见又到了饭时,赖二进来回话。贾母使他杌子上坐了,赖二问了安,坐了道:“因只令出不使进,我叫钱华在外头打听几个爷的话。钱华回来在后园子角门外等人,我才接了信去见了他。钱华也知道说不得,早也记了纸上,见了便给了我。还道他只管打听着,我也将老太太定了往铁槛寺的话,使他告诉了几个爷知道。”说着拿出信纸来,凤姐命彩明念了使众人听。大概写道是:两位老爷和珍大爷押在察院狱庙中,上年的状元兆昌龙主管查问贾氏人等案情,贾环贾兰贾蓉贾琏贾琮初过堂已叫接连开释放了出来。贾环只在察院外见了赵姨娘,原是赵姨娘寻人将贾府告了,贾环便跟了赵姨娘去了。贾琏受了拿出去的几样首饰,只在外打听,叫再拿了银子和衣裳出去要紧。末了又添了道是:打听了准了,一个姓张名张华的做了贾府苦主,指名告了贾府的。众人听了相互对看了,又掉一回泪,又骂赵姨娘落井下石蛇蝎心肠。
凤姐但听张华只和平儿对视变色,因顾不得伤心生气,只劝贾母等。贾母便问起告了贾家的张姓人,众人都回了不认得,凤姐便诓了贾母道:“等底下见了老爷大爷的面,再闻不迟。这会子恨那个也是无用。”众人只得撂下这话。赖二见彩明念完,收了信纸,彩明出去只门外伺候。赖二道:“老夫人和夫人奶奶不必忧忿,也听过抄家,只没见过象我们这里的,可见水王爷只亲来实在是顾念有加。如此看来,只要是那位兆督办清廉正直,我保管二老爷也能早些回来了。只大老爷珍爷怕是要花了银子,只迟些也定可离了那里。如今还望老太太太太奶奶多加保重。我料底下必会还回来这府里的,实是万幸了。想京里凡这样大门大户十家都有五六家也前后只遭了犯抄祸事,实属大内一时邪风起的,只怕早晚也得有过去的一日。”贾母点头,半日眼看着窗外道:“若只是你讲的这样,还有什么事故呢,还愁了哪里去,”说了长叹。
鸳鸯拿茶给赖二。赖二吃了茶因问吃饭的话,听回了没吃,便立起辞了,道亲向厨下瞧瞧去。
一时只在贾母暖阁中摆了饭,贾母便道离了这里倒干净。吃饭因无人说话,只看饭菜比昨日还不堪,皆知是已无人可采办的缘故,也便只顾果腹了。贾母则拿筷只作了搛菜的样儿,也只略咽了两口而已,便撂下了。鸳鸯寻出干净点心来,贾母吃了,又吃了茶,遂净了手口也不漱,便先睡下。诸人枯坐碧纱厨里外的小榻上,小声儿说起贾母神气不好的话,王夫人因止不住落泪,凤姐只请了安歇,如此又只凑合了一夜。
一早起便见门口小厮回话,道吴新登两口子只两日里熟络了守后门的军卒,夜里买通了,只将两车的绸缎和些库房里散摆的酒缸又有牲口驮的厨库柴炭器皿等偷运了出去。屋里诸人只摆手叹息罢了,凤姐忿道:“他一家子倒是有胆识有本事,好忘八羔子的!”凤姐便使丰儿寻赖二,使赖二叫人将可拿的锦帛兽皮绸布等统拉去铁槛寺。
原来抄贾府的本是王府带队统领的,北静王水溶只命仓禀粮囤充公,其他浮财等一律不许军卒私自专据,也只等众眷离了府院后,再只由着去。才好统领又与赖二沾着远亲的,所以只和赖二说了,赖二因将库里两副八折的楠木屏风先送了统领家中,又送去十把楠木雕镂大靠椅并几张貂皮,统领那里又和白日来列册屋下摆件等的亲信巧作单子,以呈了王府。赖二接下方是使人传话给了贾芸贾菱等在门外等候,这里十几个小厮因使车房马车等方运出几房的寝褥袍服箱笼等,铁槛寺里林之孝夫妻在内带着贾氏族人帮着打扫布置,只等贾母和诸眷进寺。那几十个只合发卖的几日里拿着各自铺盖,只依命在两间房中地上过夜,白日放出使往厨下吃了饭,早也归了册,只等官差拉往人市发卖完事。如此院里所剩可使唤的人又去了不少,显得各个院中直是空落荒凉的,人人只心生去意。
是夜荣国府只分外寂静,早起便是羁留府院第三日了。凤姐只一夜不曾合眼,隐隐听远处公鸡报晓,因被里坐起起出衾,悄悄叫了平儿,又使彩明跟着,往宝玉院中来。到了时隔远便看是麝月秋纹两个各坐在门外一对两尺高的雕花刻藻石门墩上,他二人见是凤姐来,站起迎上拉了手便哭。平凤二人也忍不住掩口哽咽起来。麝月秋纹忙又止了,请凤姐石墩上暂坐歇,秋纹道请凤姐稍候,侧腰间拿出钥匙开了门锁,便进去。麝月书房内端茶出来请凤姐平儿吃。凤姐拿杯没等吃一口,又见秋纹出来,两手里各提着个包裹。麝月见他走近,接了一手里拿的包裹,便拉着一起跪了,秋纹道:“我跟麝月夜里最难熬,只怕有人起贼心偷进来,一刻也不敢离了的只守着,前后大小门统锁着又上了闩,黑来只在二爷书房里坐歇,亏了园子里柳家的做饭叫人给送了来,混活了这两日。这里几个人除了跟去苏州的,余下的有的回了家去,有两个叫记了名儿只等发卖去。屋里还剩了三个人,给了尺头和钱叫出去了。我二人家在城外,不想再给主子添了事,求二奶奶准了我们家去也能和家里人团聚了。”凤姐扭脸点头,麝月道:“在府里常日穿戴,比小家子的主子小姐都好,回了家去竟不能再穿了那些,也不拿了包袱出去,这个包裹里原是屋里几样小物件,二爷书房里顽的使的,还有二爷爱看的书和册子,二爷平日写下的稿纸。原只说先拿回去收着,打听二爷何日回来,再好亲送回来给了,二奶奶既问,我只好说了。也是我伏侍了二爷一场,如今遭了这样祸秧,我也算最后能尽点子心就罢了。这一嘟噜是这里门上的钥匙。”平儿因接了钥匙。凤姐只忍泪将茶水一气灌进口里的吃了,一手摆了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