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拉了他妈进屋里来,一眼却见原是茜雪在那里低头坐着,忽听声寻看玉钏回来,忙由板凳上立起,玉钏只弃了臂弯挎的包袱,走近拉手道:“妹妹多早晚寻了这里来?也是听了宝二爷要吃了官司的话么?”又按他使回坐着,自向一旁拉过个板凳也对面的坐下。二人只互拉了手。
茜雪因揉了眼道:“我前儿来过寻了姐姐一遭呢,知你这几日里必要回来瞧了大娘的,这会子也才进来。也不知是遭了什么孽,好端端一个深宅大院尽抄了还不足,又只磋磨的人心不宁的。”说的皆捂脸呜咽,玉钏只靠了他妈埋脸的哭。玉钏娘劝道:“俗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也是没法儿的事儿。”因止了玉钏,自往桌上打茶上来,茜雪接茶碗谢了,玉钏一气将茶吃尽,早止了泪道:“只说主子一辈子的恩典,再怎么也不能离的,左不过比先吃的略差些,穿好的少些,总心依旧一个样儿,彼此还是一处厮敬厮授的。凭赖主子度日,在主子跟前是奴才了,可在人前,又得了多少旁人想也想不来的光辉,又有好进益,补贴了使用。日后该发放了,便不愁有了体己保重各人日子长远的,道理恩典自不必说,如今,也算老天只给了这道难坎儿,该为主子尽了心,如此才不负了出入那样门里一遭,原比世人知耻识大体,通晓节义的,落得也不是了糊涂人人去。俗话说祸不单行,当真竟只一天不如一天了,越发没有个指靠了。”停了一回,又只咬牙冷眼定睛的道:“纵拼了这一条命不要,豁着一身剐,也得死了闭眼才是。”茜雪点头道:“姐姐也别想的过于厉害的。我也是天天儿担心呢。自听了那事,时时只唠叨,另我家里的那个日日向街上打听,可巧昨儿才听人说,那赵不死的又死咬了宝二爷一口,堂上已是发了签儿要拿人呢,我得了这话,急得什么似的,昨儿下黑两番的来敲门寻姐姐,只一起好想了法子,不想你叫抄家的同着赶出了那府里,并没有先回来瞧了大娘,闹得我一夜也无心睡觉。主子遭了这样大难,也是显我们是个人的时候了,俗说好钢只在刀刃上,凭怎样,总越不过天地良心去。”
玉钏听的眼里落泪,握了茜雪手道:“好妹妹,你竟说说,定要咱们得了法子救了二爷只免去那样羞辱灾恶才是。”茜雪道:“这也不难,咱们一茬的这几个人心里总明白,金钏姐姐因惹恼了太太,见要被撵出去,才嫌羞愧一时糊涂自投了井的,那赵不死的偏只拿金钏姐姐落井的话,诬告下宝玉,指着宝玉要威逼金钏姐姐行无礼,金钏姐姐为保贞洁才被逼寻死的。还有府后头璜大奶奶的侄儿叫金荣的,还讼告宝玉和馒头庵里的姑子智能儿鬼混一气,道是宝玉淫奔不才糟蹋佛家清净之地,因并无苦主为证,便叫衙里人只撵出去了,人心只在此时有多险恶阴冷的可怕。只赵不死告下了宝玉,因牵着金钏姐姐一命,倒要审办的样子,三司衙如今只有讼词,并无旁证,只因家败了,竟只糊涂发签要拿人。听我家里的说,昨儿下晌已打发公差往铁槛寺打听了,只因宝玉并未在庙里才罢了。这样捱了一时半日的,却好咱们竟想了法儿,我所以只寻了姐姐门里等着,算我只没白来。”
玉钏道:“怪不得你不知道,竟是昨儿那赵不死的已逼着贾环往察院作了死证的,还说老爷为了宝二爷要□□还打了。所以衙门里才遣人去了家庙打探宝玉。寺里那些人背地里天天混说,也不知哪里得来话头,也真真是奇事。老太太才庙里死了,要是宝二爷再有个事故,可怜太太眼睛天天儿红肿着,怕闹了人,药也减着吃,只忍着心口痛,太太只怕再经不得宝二爷出了差错了。你只说说,不拘什么法子,只要能消除宝二爷这回牢狱之灾,下油锅上刀山也认了。”
玉钏娘一旁听了这里,早也落泪只咬牙恨骂道:“天杀黑烂了心肝的,只管混嚼他娘的,连死了的也饶上了。我竟也要拼了老命不要他,倒要去撕了那野厹囊的黑腔子瞧瞧,看那到底有没有心肝!”茜雪看玉钏娘劝道:“大娘不用急恼着,有你老这样,我倒有了主意,先只咱们这里算计好了,堂上指定须去的。”玉钏道:“姐姐先日常道了,在那门里,别的先不说起,只宝二爷是最可靠的,辛辛苦苦自小跟了太太,平日宝二爷手里漫撒的,一些吃食顽的使的自不必说,自小同着一处长大,彼此间总无厌弃,姐姐只定了一辈子跟了太太去。不想凭空生了事端,要离了,他心里苦又说不得,也只好一死完债,又可保全世人眼里的体面。只瞧,如今忽刺里又生了这样是非来,姐姐纵在那世里,得知这个话,他为爷死了,却因死竟带累了祸事给爷,指不定心里有多难受,即便是了鬼,也只落得心也难安了去。”说此又忍不住眼圈红了,茜雪也掩面以帕拭泪。
玉钏娘听只墙根儿站了,仰面对了墙壁的哭道:“我那苦命的金钏那,只说死了也全了气性,却哪里料到又白白饶上这个孽来,可怜有话又说不得,金簪子掉了井里,可又有哪个的好来,倒有了天大的祸了!”原来金钏当日和他娘是无话不说的,金钏娘倒不曾正经见过宝玉,只两个女儿常日爱说起宝玉的好,便也当了菩萨一般,未尝稍有猜惑的,此刻已听知此间情势,更是比玉钏还忿恼的,且金钏已死,也顾不得许多,玉钏又哭的泪人一般,自是伤痛死去的,又心疼活着的,只落得垂暮之人使手捶胸泪之难禁。
玉钏走近他妈劝道:“你老也消停才好。正是该商量着,好拿出个正经主意的时候,只管个个伤心难过,这里竟跟庙里一样了。尽淌眼泪瞎这门耽搁工夫,只怕误了救人时辰呢。”玉钏娘听了玉钏嗔劝,只使袖抹了眼,垂落俩手弹了腰间时常绑着的皂布围裙,向着道:“你们年轻,又有见识,竟想了你们的好主意。我向灶火去做了饭来,等吃了饭也该出门去,倒也该往外头瞧瞧。”玉钏早向汗巾子里摸出碎银子和钱来,递给了道:“这些先去买回菜和鸡蛋来,顺路再往那家打一斤酒,做顿吃食好养了精神,再办底下的大事。我包袱里的只怕也要用着了,先收了包袱罢。”玉钏娘弯身拾取包袱,进出且采办应时的顾着做饭。
茜雪玉钏两个桌边促膝坐着,彼此说话点头,搜心刮肚思度半日也就拟妥了,便听玉钏娘恰好招呼端饭,一时盘盏碗碟只桌上摆齐,三人低头只吃完,茜雪因辞了,临走拉了玉钏手又只叮咛几句,二人相看只深点头,茜雪方去了。
茜雪一去,玉钏只使他娘暂撂下桌上碗盏,娘儿俩略洗漱了,添换了半旧衣装,便牵手出门来。
母女俩只铁了念直闯了三司衙堂,当堂一番周折,终使辩录陈词结审为:疯妇信口雌黄,落井下石,有秽亡者清白,今亡人生母为诬告贾宝玉辩白一二,详实日前投讼贾宝玉逼□□婢,累其妄死一案纯属子虚乌有,非可沾污行法牍劳之昂昂国体,案本三司会知准予注销,勿虞圣听。自此宝玉方才得脱此劫,却自己连同一家子并不知底里。只那日两个皂隶向铁槛寺发签文道:“府衙公务繁忙,贾宝玉应审案由迟后再议。”赖大等听了衙差文诰,只叫人拉进来款待了,王夫人更喜的只打赏一回,方使细打听真了。
至贾母举丧日,卯时一刻便贾政带着众丁眷举哀,又有族里上辈人早也赶来,看着贾母成殓了,寺里十二个和尚分了两厢只在柱后跪着诵经超度。这日贾氏宗亲有来的也有不来的,多也为了看这里如今怎样光景。
尤氏胡氏婆媳二人院门口接人答谢,传饭打发一桌桌凑够了使吃了酒,拿来的祭礼不过表行纸钱香腊,尺头和米面却是皆有的,倒惹的林黛玉忍不住落泪。等巳时已到,赖大等查齐了诸丁眷聚了灵堂前,乃女一起男一起的跪叩因拜辞贾母灵位,族中老叟因供案一端站着,拿着祭奠疏文念了,贾政率前供了茶酒烧纸。一应丫鬟仆役皆跟着院中跪着举哀,只听得哭声震天。灵堂香案后几个人因始下钉封棺,一家子但闻此声,皆只扑拥绕匐近棺材旁放声大哭阻挠,只见尤氏人前揉近棺边,两手死扣住棺材沿口,只哭的人事不省,口口声声道要跟了去。宝玉一手揽着黛玉,棺后大哭,黛玉头捱着宝玉肩,早也哭的无声了。半日方归了常序,诸丁眷灵前跪拜,依令复叩了三叩,方是完了礼。林之孝等请了邢夫人王夫人带着众人入席,阴宅院中贾政带诸亲丁陪着几个门中叟长和几个侄孙辈。王夫人邢夫人阳宅院中带着诸眷陪着几个门宗老妪媳妇,拢共也就摆了六七桌,伺候端菜端汤拿酒添盏的也尽着各人丫头小子,连同上夜赶车伺牲口的人,赖家和林之孝家还有周瑞一家的皆忙此一时,直至菜过五味,酒过三旬,那些门宗的便道辞。王夫人因嘱了城内的人,使三五七斋的不必辛苦的来了,尤氏送出。这里酒阑,便又请了和尚吃了素斋,也是小和尚伺候着,等和尚皆吃过,又使原挪去桌子椅子杌子,只留下两桌,另行摆了饭菜,方是为赖家等管事儿的吃饭,周瑞家的又叫了平儿鸳鸯玉钏彩霞等也一处吃了。那余下的人各个捧着海碗,各样荤素菜填满了,手拿着馒头筷子端碗墙根树下的石块坐了散吃去,厨下的自不必说,也难一一备述。
只等戌时来的闲人散尽,王夫人等聚坐大雄宝殿吃茶,因商议贾母棺椁回南归了祖茔的话,寺里人多,灵柩早日南归,也多腾出下处好调剂众人日计。
正说话就见鸳鸯自出来那里站着,一手揽着个四方的明缎包裹,邢夫人便问他,招手使过来。鸳鸯拿着包袱上前便:“也是该拿出老太太匣子的时候了。老太太灵柩回南,也只好我跟了去,也能那边陪着我父母的,只求太太准了。”王夫人见邢夫人不说,便道:“这个自然。你也能在那边暂代了我们守孝。等老太太这里只三期过了,再随你跟了回南去看你妈,还是伏侍了四姑娘去。手里又拿的什么?莫不是老太太平日藏下的那些?先起来说话罢。”鸳鸯起身向香案上放下包袱,道:“这便是老太太一辈子的体己。原是太太奶奶们忙,竟忘了问起这话了。我也趁着这会子都在,拿出来给了太太,竟不用再操了这心去。”邢夫人便另尤氏解包袱道:“鸳鸯说的也是,刚好趁着都在好说这话的。哪个还没在这里,叫人请了来。院门该关了没有呢?平儿,将大殿门儿先插上。”
尤氏接了王夫人亲递于的一枚小小银钥匙,便将宝匣锁辔上因扣的两个银锁中一个打开,又拿起鸳鸯交出的另一枚钥匙打开第二把小巧银锁,因卸下银闩,宝匣方开启,尤氏才半开盖子向内看时,却眼前一片晶光刺眼的,只将匣盖复扣住了,才又将匣转了向,敞开盖来,邢夫人近边坐着,早伸手向匣里抓了一把,再看只将手里的摆在案上,就见几个幽漆蕴敛的宝石在众人眼下只灼灼生辉。林黛玉早使拿来垫了盘袱的大茶盘来,此时平儿玉钏紫娟等皆回避了。等尤氏半日尽悉只在盘内陈摆了,果然便见是宝珍翠玉玛瑙的只将众人看的呆了一会子。邢夫人因恃长,只主持裁决了匀数按房分发了使收着去。王夫人见诸丁眷多得宝物散去,又问了鸳鸯的话,邢夫人只得拿出手上一枚金戒指使给了去。王夫人回房使玉钏叫来鸳鸯,只将探春送箱囊使看的他姊妹的信物金项圈也给了鸳鸯示乏,鸳鸯叩谢了出去。
那邢夫人见黛玉在贾母丧事上大出辣手,使的色色俱佳,赢得上下里一口称颂之声,便疑贾母先时只独与宝玉房里许多体己的,日常只以语试探。
只说寺里住局乃初入寺时赖二尤氏为权益安置,贾母灵柩南去后,因行居有碍礼数,便将阴宅阳宅再行调配了住居。贾母灵位只请在小小厢房中,日里使两个小和尚轮班打扫炷香。王夫人见黛玉来请安,婆媳闲话,道了各房共居寺中,见了使皆随和亲近的,然不免各怀心计,自难中至今两月有余,宝玉房里因秉孝担了贾母治丧始起,一并只经管着一应上下人等日用杂使的,长此以往倒有为人作嫁之讥。
贾政近忧无非监中兄侄,黛玉只又拿钱使打点通融,邢夫人只装不知道,尤氏贾蓉只谢了又谢。怎奈枉费金银苦心,刑部终判了贾赦流刑,贾珍充军戴罪参共战事。践刑之日,一家子倾赴洒泪亭送行,因见他叔侄二人抗负刑枷,通身囚褂褴褛蓬头垢面的,只此见别又不知来日,竟是比贾母送丧还悲天呛地,少不得又暗给了解差银子使路途上行了方便,邢夫人只难过的又害起了火眼。
再说贾琏自知合家玉字辈数他年长,贾母丧事只未能尽了长房长孙之责已愧见了宝玉黛玉,更羞于在寺里依附了混活,只喜花枝巷那一院房契因不在手上,躲过了抄家时被收缴了去,幸可住居,便灯下告知于叔父婶母,天明拜辞了贾母牌位,即请邢夫人、平儿丰儿带着巧姐和幼女芷菁,拉着两三车家伙,往花枝巷别院去了。黛玉早又将米面柴炭等使拿去了些,又暗给了平儿几百两银子。
尤氏手头最不宽裕,便也只好打发文华佩鳯两个去了,只留下银蝶伺候,贾蓉胡氏跟着。可叹宁国府抄了,除了赖大来升等几个上等家奴应事故只来周旋外,余者竟只有焦大不弃主的厮守着。贾政那帮清客早也做了鸟兽奔散不见,贾政日无侍弄,又拒世外人际往来,常时只亲往铁槛寺布施耕地看视秋夏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