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床上坐起,只长伸两胳膊口里打哈欠的道:“我就闻见香呢,怎么还不见宝二爷?”话音才落,忽见半开的门口处,一人只站着,细看原是宝玉,忙下地拉门使进来,黛玉早撂下筷椅上站起,因见了宝玉神色,不由一阵心酸,只好忍了使坐了吃饭,宝玉榻边坐着,自使筷搛菜接连吃了两碗饭。紫娟烹茶上来,宝玉只呆坐吃茶,一时要了热手巾擦了,只自除了靴,紫娟伺候脱了袍褂,便向榻里睡下。黛玉见了宝玉这样,只忍不住落泪,又不想使看见,紫娟只伺候梳洗,各个端整了素白凶服,且等上房打发人来叫,再齐向贾母灵前供献早茶饭。
不说宝林二人才回来,因得了上房话只比人安闲的,铁槛寺里早也各个忙起来。邢王二人二人晚睡早起,摔众丁眷向灵位供了早饭,复举哀一番,向大殿里一处只吃了早饭,叫贾琮贾蓉守着灵堂,防族里来人。尤氏等请邢夫人王夫人饭后暂歇,便和黛玉殿下坐了。尤氏道:“原该请你向那些人说几句话,赖家的又寻我说,只看眼下境况,不用奶奶费心,底下的人,能跟了来的,自会用心仔细了各自手里的差,这可省了你许多事。还有早起太太又道报丧的话,那半夜里贾蔷并没见报丧人去,还不是赶时的来了。该来的自会来,不来的请也请不来呢。老二又叫蔷儿芹儿两个往他房里睡觉,贾璜贾?贾菱贾菖贾鸷芝一队人,不过昨黑来叫贾蔷两个专意赶城里外的撺掇来的,来点个景,饭也不吃,只和二老爷坐了会子,便走了,打量着还吃穷了这里呢。他们还来?竟是那日这些人倒来了二三十个人,伺候了你们那边门里拿出了许多家伙来,还套了自家的马车柴车的。你没见你跟太太房里如今那些包袱寑褥,还有二老爷屋里的书,多亏了赖管家在里头一心搜罗,族里这些老少爷们儿,门口只伺候拿车十几趟的来回搬挪,要不,还不知多饥荒呢。竟还有库里许多绸缎尺头,米面柴炭,你只没瞧见,真真如是营里押运粮草一般,平日里不觉着,只一积攒了两三日装了搬挪,才觉是个大大的阵仗。我先进的庙里,和几个男男女女的,才伺候暂糊弄下几房歇卧处,又叫他们向寺里大厨下搬了锅子,一盏茶工夫已撮弄好了个灶火来,立刻尽着拿出的米面干菜做了饭使吃,又没几个人好好吃。亏了咱们门户大,出了事儿,也好有门里的人一力帮扶着,才是传奇呢。”黛玉吃茶道:“这竟是奇事,还给我们留点子过日子的物什,必是有人提另照看了的。我听宝玉说过,我们才近了城郊的路口,原是管家和族里几个人去接来,想是昨儿黄昏跟了进庙里,早也瞧见一家子举了丧,大约才回去只又叫来了几个人,方同着奔丧来的。我想着三服内自然该报了去,来不来的在他们,若这里不去人,也不合情。”尤氏道:“才说了那几个只回去了,自然也等同带了这话的,何必多此一举。又没有多少人可尽着使唤。”黛玉道:“这可是拿着抄了家的行事糊弄了去。”说了叹息。尤氏道:“昨晚你叫平儿拿了两千的银票给我瞧,我卯时便叫丫头给了林之孝拿去了三百,只叫多买了鸡鸭鱼肉,如今天气也冷起来,吃用又不怕还烂了去,只早定了日子,也好早派人送了老太太梓宫回南去。这里想还须住上一年半载再说了。请几个和尚先往灵前超度,看他还讲了价去不成。”黛玉道:“夜里赖婶子还叫几个僧家往老太太住过的屋里念经,道只去了魂儿,好住人。有可安置的屋子,也算多点子便宜处。”说了叹息。尤氏便使银蝶向院中叫人,一时李贵殿槛外站着回话,尤氏便叫李贵向前院见了主持,问要几个和尚来诵经。李贵忙应了去了。这里几个人见去,只伺候尤氏黛玉回房。
原来当日宝黛一行人往苏州去时,宝玉早定了必要走经了金陵,好顺路去了甄宝玉家中拜会一回,是以到了金陵,一行人便先向店房里住歇,使几个人城中打问了甄家所在,所幸只一日的工夫便只打听真了。此日便使几个人跟着,叫了马车携厚礼径向甄家门首。因一路上也大约听了些京地风云,岂料甄家见来也道起京城新闻,便只觉大事不妙。
只说甄家只在金陵城外二十里原籍镇上旧宅门住着,忽见京地故交门第丁眷亲来,上下里只殷勤款待,酒饭毕,因屋下宾主坐着吃茶叙话,宝玉只想多知道了甄宝玉的话,哪知甄宝玉却并未居家,只深感失望。
甄老太太命甄夫人只拿出个楠木小匣子来,又使一截尺袱包裹了,向宝黛二人道:“这里头原是爷奶奶府里早年皆给了咱们使的,先前只要统还了,府里老太太却叫暂收着,道是又不等着使。头几年听府里盖府后花园子,才巴巴儿打发了人来拿回去一些,如今还剩了这里这些了。又听说京城也是鸡飞狗跳的,只怕底下府里也有用着的时候,赶巧二爷二奶奶只有心来瞧瞧这里一派落魄光景,只顺便将府里的银子也好捎带了去。二奶奶放心,纵再过了一百年,咱们也要存着府里好意借给的这些,那也是我早日便命他们只密存了老宅子里的,只遭了叫抄了,也未惊动了这里。只看如今只敞门浅户的,便十分想使人送往京里去,也寻不出几个中用的人来。二奶奶只收了回去,也好叫这里去了件烦心事,一家子也都可安心了。”黛玉听了只得应了,紫娟因上前接了甄老太太近旁人手里递交的匣子包裹,回了黛玉身后侍立。林黛玉道了费心,甄老太太见已收下,只欢喜的连道了:“好!好!”因命人将些茶果土物干菜等打点了几个袋子,只叫宝林走时一并带回,又叫回去只代问了贾母和家里诸人好。
宝玉吃了茶,忍不住又向甄老太太问起甄宝玉,甄老太太摆手叹息道:“宝二爷这回要为着瞧他,也是白来一遭,要不怎么叫人提起来就恼,嗳,倒休提那个小孽障罢了。只说那些媒人傧相,跑来跑去的上门说下多少好女孩儿给他做亲,竟是牛心一概不中意,猜是怎样?原跟了庙里的姑子纠扯起来。想那出了家的,原该本本分分守着庙里才是,竟凭了模样勾引了人,那也能算是好的?我便不许,他娘又骂又哭又闹,劝他只和姨家表妹结亲才好,偏油盐不进,疯话只说了一串子,他老子因恼火便请了家法,我一旁拦着还叫打了,直睡了一月天气,只说养好了改了罢,却夜里偷着翻墙的跑走了,这都俩月过去,也没个信儿来,族里各个都叫去寻了,家里也四处打听,亲戚故人朋友都问了遍,总是白费工夫,他娘哭的眼都要瞎了,如今只有干等,看他几时孝心再犯了,能回来罢了。”宝玉听了沉思,林黛玉便道了还要往苏州探亲,叙话几句因告辞。甄老太太见要去,拄拐只亲送至阶下,又叮嘱了宁早日还京。宝林院中拜辞了,甄夫人送至大门外,见一行人只上车骑马的去了。
却离了甄家此一路,黛玉车里呆了一会子,便向宝玉只道了积古人的话须认真听从,宁可保了万全的,便提了先还了京去,只道他家祖茔假时还可祭扫,若京中堂上诸亲只生了变故,竟惘闻不顾才正经是谓不孝。宝玉只得依他。是以此一番竟只空劳渝志而返。再不想才弃舟登岸便果闻凶信,更堪贾母未见了说话便岌岌逝难。真叫祸不单行了。
再说宝玉子夜时分听闻奔丧族人进庙里,也往灵前尽礼一回,同着贾琏贾蓉贾琮陪众族丁哀哭宣泄。贾蔷等烧纸献了茶酒毕,只在凶房隔壁厢房内叔侄父子闲话吃茶,贾政问了坊间的话,贾璜贾菱等见留饭只辞去。一时贾政使皆各回房歇息。宝玉听命回来,见黛玉正榻里头和衣而卧,只睡得香甜,才往榻边坐下,又见贾蓉跟来传话他父亲叫,只得又来见他父亲。
宝玉跟贾蓉进了阴宅院门,贾蓉只请宝玉走到正堂门外,便辞去回房。宝玉一眼便见门楣已叫几丈长的满副白细布襄拢着,正中结着大白纱花,两端倚门框各垂下数尺流苏。堂口香案已高点白烛,灵龛前香鼎烟雾缭绕,宝玉见了这样不由得先进槛,此前东府大丧他是进来过的,此时却见门头两个白纸黑墨书的孝字灯笼尚未挂起。贾母移床只是在这边东厢的屋里,灵案也只匆忙中拿一张条案布置下,宝玉不知道这里因黛玉吩咐,也才叫洒扫擦洗过,只做了布置的,只暗暗罕异何其神速,且已安好灵位香龛,所以贾政先来伴灵,因使贾琏贾蓉回房暂歇,又命贾蓉传话叫了宝玉来此。
此刻宝玉近了供案前,见得供案铺罩了簇新白布,两边和正面又垂落了裹着,案下依是白纸糊过的那个烧纸瓦盆,盆内又填了几缕新灰。案后棺椁处垫板空陈,也叫白布罩着。堂前两端张挂着白幡青幔,案两侧略摆插着纸马箕斗,两厢各一溜洋漆椅子,皆搭着陈旧素色青线刺绣椅袱。右手这边的红漆大圆柱上,挂着白纱笼着的马灯,显得光色昏黄。宝玉见了这里便不由得难过起来,又往近向香鼎内炷了香,向案旁拿起纸钱往烛火上点了,放入脚下瓦盆内,只在蒲团上跪了,才抹了泪,便听一声咳叹,寻声看时,才见原是他父亲只在案旁椅上垂头坐着,因一道素白垂幕只半遮了,又通体素缟凶服,才来竟直未察觉。
贾政两掌心扣膝低头只坐着道:“叫你来,只为告诉你个歹话,横竖家败至此,归踪也是个孽,”话未完先颤声长叹,接下便将察院不日欲寻拿了宝玉,并有谗言构陷污蔑的话只尽道出。宝玉听了不由大惊失色,因跪扑他父亲膝头,叫了声:“老祖宗!”便捶胸闷声只哭。贾政一手抚了宝玉肩落泪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是做了流难天涯,倒莫若典了国家王法,此为祖宗风脉,今日运数乌江至眼前,非人力可强,只你的讼题尚为凿实,必有转圜之余,只是要你受一番委屈了。事已至此,方知当日为父的只秉怒其不争,一气之下狠心鞭笞,亦属屈打了我儿,只称了小人奸心。人心叵测,鄙逞事端,至此方知非止一日了。”说罢,早又向灵前跪伏了。宝玉忙也向跪蒲上跪下,仰面看着灵龛上他祖母名讳,只止了落泪道:“我想又未曾做下只冒犯律法的恶行丑事,又哪怕往那只讲理的公堂上去呢。父亲但请放心,我自知道,我也不怕他去。”贾政轻抚宝玉头道:“无知的痴儿,为父又何尝不知我儿素来清白,只你何曾能料想那样地境,一经了衙堂,便难免进出了世上恶流之徒汇积之犺脏阴晦处境,岂非痛煞,我苦命的宝玉吓!”说此只曲肘以掌撑地,涕泪向上磕头。
宝玉同着磕了头,却站起揖着道:“父亲多虑。我也读过些杂书传记,只说汉司马迁遭了皇家那般折辱磋磨,终是一生一记而光耀史册,只同那样人物相比,儿子此劫难也微不足道的。”贾政听只抬头看了,又叹息一声,只摆手使去了。
却不知玉钏听贾政去了阴宅堂下,又叫了宝玉去父子说话,便叫了彩霞拿了茶窠一起走来伺候,不想才走至窗下,便听了他父子说起宝玉遭诬陷的话,只听的呆了。因顾不得进去伺候使吃了茶,便原拿着暖壶托盘的回来。彩霞只见他脚下飞快,只得小跑着跟上,等进了中院,玉钏又拉着彩霞绕了院门油粉壁后,只向地上放下暖壶,伸头向照壁外瞧了,只拉了彩霞手嘱道:“好妹妹,我这会子要立刻家去,见了我妈,只怕竟得了法子能救了宝二爷。你这里用心伏侍了太太,仔细伺候太太吃药要紧。太太若问我,你只说我想我妈了,怕他担心我,回去只告诉一声,叫我妈好放了心,就原回来伺候。总归你知道只是为了宝二爷,竟要遭了察院拿去的话,赶我回庙里来,你好歹任人不能说出宝二爷要吃了官司去,更不能叫太太听到这个话头,千万千万!”玉钏说只使手揉眼,忍了掉泪,只快速除下身上头上白布挂袱凶巾,因又叫彩霞一起进了大殿,向供台上搁下茶窠,使彩霞暂代收着皓袱,蹑手蹑脚推门进了房中,见王夫人已熟睡,只悄然向墙角箱笼包裹堆里拿出个小包袱来,便走出轻手拉上门,只疾步走出殿内。彩霞见玉钏去了,因向殿门前关门插上门闩,那两个专伺殿槛外台阶上茶炉子的婆子因也在大殿门内两端墙角地铺上睡着,见彩霞信手只代关门上闩,因被窝里抬头瞧了,复只睡下。彩霞轻步向王夫人门前听了,便也向房门口和窗下这里拐角处地铺上坐了,只将玉钏的皓袱折叠齐整,再掖入枕下,方拉被盖了睡下。
玉钏这头走至下院,向后头那一排抱厦耳房门前停住,使手扣门,口里轻唤大虎,大虎里头听见便出来问询,见是玉钏,只忙着称了姐姐,玉钏不等他说话,只使拉马来一起进城去,因此一晚为贾母守丧之夕,是以皆不敢踏实歇卧,房内一处的人听声跟着出来瞧,玉钏便叫那个车把式一同去,车把式也认得玉钏,见他只催的急促,忙也向墙边吆喝了驾辕训骡,三人车马的只噤声出来。
一路上玉钏只使快些,赶着城门开时,只早人进了。一时至他家巷口,便另停住,跳了下车,先由汗巾子里取出散碎银子给了他二人,使打了酒吃,大虎谢了,玉钏因摆手只嘱了使二人原回寺里去。
玉钏携着包袱走向他家门前推开柴门,只纳罕门却虚掩,闪身进了回身插上门,见他妈已闻声的出屋,草檐下土台阶上站了,正要进院中迎他,便见玉钏早跑近,只扑入怀中便哭。玉钏娘也忍不住落泪,搂了一手轻抚了女儿道:“真是天塌了是怎么?”玉钏早抹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