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说话解闷的空儿。如今也好起来了,顶用的人也有两个,今儿才得闲。平日总也收拾些小孩子几样针线,这会子趁着请安来了这里,便顺带的拿来几个侄子侄女的针线活儿,也是我这个做伯妈的一点心意。实说我一个人也做不了这么一包袱的来,还有巧姐的娘也作下几幅鞋帽肚兜的。看这里几个小孩子哪个穿戴了去。”说着话,早伺候解开包袱,各样的取出,一一呈了王夫人使览看上头的刺绣。
王夫人见有几幅小褂袄,鞋帽肚兜只做的精巧鲜亮,不住点头夸叹,笑道:“只这样的针线,饶是他们在这上头算是好的,原比人手快也细致,可知小孩子只月月见长的,纵再预备多些,也不过见年便丢了箱底。我如今便有心也不能了,单是你拿的这些上头各样儿花儿朵儿,便想弄他也觉忒费眼的。”说着话,又挑拣的瞧了,只亲拢了包袱原缚住了,便叫玉钏拿去给了黛玉使收着去。玉钏上来接了,领命的出去。
彩云早打茶上来,尤氏拿茶吃了,笑道:“只怕我接下的说话,又叫婶子疑心我今儿来,原不是特意请安才来的呢,也罢了,侄儿媳妇原也不是外人,当着婶子又有何话说不得的,还老着个脸这里和婶子只讲了罢。”王夫人看他笑道:“竟又绕着弯儿说话又做什么,如今眼见一天天的好了,两大房里,你原是多操着心的人了,又有何话说不得。”尤氏笑了道:“也是婶子这话了。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来一则给婶子请安,这二则,正是为着有事故呢。”王夫人只道:“既有正经话,只管讲。先吃了茶。”尤氏撂下杯,道:“说起这话,原该怨巧姐娘。因前儿翰林院主事杜老爷家里总管,只亲来咱们绣坊里,一进门便许下重金,说是采买一架尺寸大小的围屏幅面,只叫尽快做成了,或是库存有的只按着报的尺寸,挑选了好的来,他须验看了,若中意便只买下呢。催的也是紧些,便能着尽那里的人手,上下只合力便不睡觉也是可赶制得。只是我忧心的头一件,因恐那一家恃官阶原高,少不了挑三拣四的纠缠,或咱们又不妨只出了一差二错的,倒闹得连名气也一时塌了倒大发了。婶子只不知,这样个京城里,大小绣坊何止百十家?再者人家还说白了,原是京地各个有名头的绣坊各个俱是许了定金的,到时候只等几家交齐了,倒还须由里头再挑选出上好的那一家的来,终了便也只成了一家买卖呢。剩下许了订钱的,也只给了些许使费便完了,买去个工夫罢了。单那一家选中的,除去许下的银子还要给了赏金呢。不亏了是财主做派,为得个统筹彩头,也不心疼银子的。一听这样的来头,竟是一大巧宗,利钱也实是不少。我只担心咱们绣坊原此不得人家做的久,幸而成了倒人人欢喜,若叫只比了下去,往后的买卖也要被挤兑了去,倒不值了。越性不理这茬口,也免得斗鸡眼似的跟行当里成日的闹文章,又费力费个闲工夫的。岂料不等我跟几房里商议,巧姐的娘竟一早只接下了杜府定金呢。只是当着那位总管,无般不应的,倒象还吃了秤砣,铁了心肠要抢了风头才好。我得知这话,见了他时,他便只道趁机显摆枕霞绣坊的大名儿的话。我只得坐着同他讲了半晌,理论一番利害关节。只猜到后,那一位竟说了何话来?原说道是,若要成,便将宝二奶奶手里那样现成款只请了来。我只听他说了这个话,也才知道,原来林妹妹手里原有那头要的那样货色。又说什么,只要此一番争得名气,哪怕白赔了也算值。只瞧他那里挂了麾似的只讲了半日,却又不敢来见了婶子说这话,再同林妹妹交接了讨去,倒是催命鬼似的只是催着我来了。”王夫人半日手里捻着小佛珠,嗑目听只点头。
尤氏接道:“我想林妹妹自小在南边,也已熟知苏绣的法子工夫,只他亲手作成的女红,不用瞧定是极好的。此一事实是关连着绣坊在京城里兴旺长远儿,我来时也同几个人说了,若林妹妹只慷慨合力作兴了枕霞绣坊的名气,只买家那头给的银子,柜子里分文不取,统只给了林妹妹原自有限。且绣坊里日后还须描赔了林妹妹的呢。如今既捱着这样的关口,原是为着几房里置业发达名头效验大事,只如抢命似的,须拿林妹妹的箱底货应应急了。”
王夫人叹了道:“颦儿手里那一件折屏绢芯儿,我也见过的,原是他熬了一个整冬一个春日,足足半年工夫才亲绣成。绣庄子也是你们几房凑份子弄下的,原是一家子骨肉,既遇着这样个情势,该他拿出那物件儿来应付。他能绣得这一个,日后凭他再做去才有限。只那是个精细的人,我说了也不能全算得,若他不舍不肯的,只好罢了。若果然允了时,也不用提了银子不银子的,指不定只给了你拿去便完了。”尤氏只听的“嗤”一声笑,道:“原是我在那里伺候云丫头只担缸了几日那买卖闹的,成日钱来货往的,倒和他也讲起买卖价钱来了,没的叫他听了这话,又在心里只笑话我原是个俗而又俗的人了。”王夫人也一笑道:“可见你心急罢了。”
说话才要使唤了林黛玉来这里,便听门口传话妯娌们来了。尤氏看了王夫人,便起身至门口要接。早又见门帘启处,李纨只头前的进槛,宫裁因不防只一笑,二人见过。尤氏早伸手拉了后跟着进来黛玉的手,笑道:“我正要寻了你屋里去呢,可巧妹妹来了。”说只又招呼史湘云,携了史林上来,王夫人早使皆坐了。
黛玉笑道:“刚刚儿见了嫂子拿给他们姐弟几个的一整包袱针线,我和云儿才走到那边院子里,见丫头拿着寻来,道我们太太叫给我收着,便向大嫂子屋里大家瞧了一回。听丫头说嫂子只在上房这里,便过来给嫂子道了费心。”湘云只站起的纳福向尤氏示了谢,尤氏忙只也起身还礼。王夫人笑道:“只说你们妯娌,底下谁该这谁的,还指不定呢。”遂将尤氏此来的话说了。
这林黛玉本是个最识大体,纵览全局的人,此番既可通融了买卖财源,如何不肯?只思那些图纸尚保存,又可应了王夫人意思。便道:“我先叫人取了来,这里嫂子先瞧,若实在不中用,可也怨不得。即便嫂子瞧着好些,也难保旁人便也觉着是好的呢。我这会子越性慷慨一回,只怕也是白凑趣,混填限。”尤氏先道:“妹妹快别过谦的,越发闹得我今儿来这里,倒如做什么似的。”林黛玉早命紫娟回屋里取来。
一时将那整幅的八断绢绣纱罗只当堂展开,尤氏一见只暗自肯首,口里称赏不已。览看一回,坐了拿杯吃茶只摇头叹道:“如此精致工夫,很该收着,使的时候再拿出,也能叫人开开眼的,竟不许外人轻见了才好。”宫裁便笑道:“早该想是这个样,可巴巴的来讨个什么趣儿。”尤氏笑道:“上万的银子事小,绣坊买卖日后只财源滚滚的,咱们也可多多得些。谁还怕银子多了咬手不成?”黛玉一笑道:“又说起钱来,此刻纵有不相干的人,只拿来十万八万的银子,也断不能给的。”尤氏笑道:“所以说你的通情达理,彰正明白是无人能比得的。也是族里的造化,才得了你这等的媳妇。”王夫人一笑道:“给是给你了,也不要再讲许多好听的话罢。”尤氏便扎手的笑道:“这单单是好听话?不过实情是这么个样儿。”正吃茶说笑,就见帘栊响处,门边挤进个小脸儿来,看时见原是桂儿。
王夫人只招手叫了进来。一下子只见他姐弟三个只一字的进槛。又忙着向上请安。王夫人早叫扶了往跟前,抚头笑道:“这会子又请安,也不算是了规矩。”因左右的揽着他姐弟几个,摩挲一回,问了几句话,叫人拿了果子来给几个人吃,又命见过尤氏。
桂哥儿接了玉钏给的果脯,回身便打头往那一件绣品前站住,因屋里几个人只逐个的要瞧,便轮换着扯开着,供皆看过。桂儿只老气横秋也跟瞧着,润格早也凑近的览看,因指了上面景物道:“这上头有许多人,又是在哪里的?”桂儿嘻嘻笑道:“只是神仙们在天宫呢。我娘描着绣成的。”子初一旁站看,道:“这上面的人就像母亲和娘的样儿。”紫娟便附身揽了桂儿道:“只瞧,单这一扇上头,花树桥水曲廊,还有后头的楼阁亭榭的,这样的景致,原是早先家里太爷和二爷奶奶们住过的旧院子,这还只是那大宅子的后花园,花园里一个角罢了。”桂哥听了便看润格姐弟道:“原是我母亲想起老院子才弄的呢。倘是日后我们再回了那里去,你们可向哪里呢?”
林黛玉湘云尤氏正闲话,却黛玉早听了桂儿所说,因过来墩身抚了道:“你哥哥姐姐早也是咱家的人了呢。偏你倒混拿捏,什么你家我家的,再听你分了你的我的,断不依的。”桂儿听了,手把襟角只憋了腮的道:“我原怕哥哥姐姐不跟了一处的意思,才讲的。”黛玉叹了,苦笑道:“你的意思再如何样儿,只不许说话再指着你哥哥姐姐。我只天天儿瞧着你们姐弟三个原比别的好,彼此相亲相爱的,和和气气才好。”子初听了只拿出老道样儿,叹了道:“该想若真正分了时,可怎么样呢?”桂儿便走近拉他道:“哥哥放心,我总知道咱们再不分的。”说着三个人便欢欢喜喜厮跟着只顾跑出门去了。
紫娟跟出看视,嘱了奶娘几句,进来时李纨因叫了跟前的道:“你嘴里只搁不住个话,又向小孩子说了旧院子,后花园起来,没的又给他们造下噱头来,底下只天天口舌嚷说,要回到那里去,又聒噪起来没完的,成日我们院儿里就比别家热闹,叫人爱又不是恼又不是。离了又想,来了又叫闹的发腻,再听这个话,可是越发上来了。”黛玉捱坐着,听了只道:“这只是嫂子自来的谨慎罢了,其实也不算什么,且再等他们长大些,那些旧事陈非荣辱兴衰的,统也该叫他们知道了才好。原是祖宗的功德名望,咱们不认真的说了教了,未必他们又不听了旁人那里只说的,惟这样的话头,迟早也是瞒不住。润儿初儿只知道些旧话,也不嫌弃了我们认下只做了螟蛉儿女了。”尤氏对面坐着,听此只道:“林妹妹的话只再无驳回的,竟是妹妹说的那样很好。我只心伏。我们梅儿屋里只落了单的,倒是这里好些。”王夫人便道:“你今儿又不带了他来顽,又说丫头落单的话。”尤氏笑道:“我脚不沾地的跑来,只拐了爱物便去了,哪里还想着他呢。”说了便起身作辞道:“门口传饭的人也等了一会子了,我闹了这半日原该去了。想伺候婶子吃饭,又不放心叫人送了这幅屏绢过去,还我亲拿了过去罢,也叫那头听了这话,再亲见了的欢喜欢喜。我赶紧的去了,婶子和几个妹妹也好吃饭。”说完作了辞,退开只转身出槛的去了。王夫人知道尤氏那头对付那一家的买卖,也不留他,使周瑞家送出。
玉钏便叫屋里几个人挪过桌椅,摆放齐整便传饭的进来。几个人伺候王夫人盥手,一桌儿的坐着吃了饭,娘儿们一处,不免说起贾兰婚事,王夫人又提了宝玉,几个人一时无话,遂定了昏,皆只辞出归房。
只说贾政离了庄子,住居京城内,因贾兰之故,一些早日故旧因为官作宰的,便渐渐相邀茶酒只与谋划,轻轻衔叼了外事闲职,每日早起往职中应付一回,司理一番只博得僚属钦服,又要联名举荐使官阶上调了去,贾政只婉拒再三,道是职微牍简倒可馀暇赋闲,并无多仕途筋力,众人只得罢了。
时值夏尽,早又与贾兰成婚,贾兰此时已钦授大司马之职,于军机处又协主簿,参赞朝政。娶得新妇乃左宰嫡女,因母家爵显,初入门于诸上房皆不过礼面之宜,日久方见只比乃父家礼仪谨微,且纨黛尤各个品貌不俗,黛玉湘云只瑛娴温婉,又熟习诗章出口不凡,方渐遂心担尘,堂前只秉怀虔孝,协理家常日计,大有凤姐荣国府之风。已知有一亲叔宝玉,却自离家遁踪,实为婶母黛玉母子忧虑。王夫人只颐养天年,斋忌日于佛堂祈祷,闲时与胡氏彦氏(贾兰妻)摸一回牌,每思宝玉,却只在睡房独自念几句罢了。
却说杜学士府上采买一幅屏风绢面也是煞费筹思,管家带人只走遍十几个名号绣坊,几日后复登门逐一验看查实,只取了两三家绣品,落脚方至枕霞绣庄来,因听这里盛有苏杭丝绣,故将讫末方来。进了见已等着,管家顾不得吃茶只叫摆开瞧了,一看之下果然不同手上凡庸滥俗陈调,如岁寒三友,野桥流水晨钟暮鼓,再有寥寥盈帧美人典故,囊尽如出塞,浣纱,醉酒拜月等,只别出心裁,新奇巧妙,画工精绝绣技又一丝不假如影贴切,览看半日心下称奇绝,不等回去使鉴决便直放下赏金,吩咐立刻拿回好表功。
原来杜学士已届暮年,此番动作只为亲王寿诞献礼,只因家传一架八扇折屏,屏幅却因时久朽毁,早弃之高阁,那日见了正欲将之也蠲废了丢弃,便有清客上前止了,道是“若毁此必将至噬脐莫及”,遂依此人一番主意,请了巧匠细细修缮打磨明漆一回,便立将此件雕镂蟠螭的楠木古物复作了奇物可居起来。那亲王寿日将近,早也另备了贺仪,却总想招揽了绝佳幅面幸能与之相得益彰,再把与亲王方才称怀。未想事出天成,见了苏绣行乐图,又只巧作八扇,忙重金请来工匠四人,斟酌尺寸将两下严丝合缝錾帖鋆嵌了。再看时,只觉焕然簇新天然佳作,所见者无不叫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