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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一眼扫过,搁了桌上笑道:“哪个写下的,怎么名儿也不记着?”拿杯请湘云道:“你才吃了饭,为这个过来一回,先吃茶罢。竟是上头后一首七律,那还是那时候在寨子里住着,他们爱说的那里的涝池子,原是人在那里洗衣,孩子们入夏爱往那涝池里顽。如今又想起来了。这填词上头还罢了。”史湘云笑道:“竟是无师自通的,都爱这个,可见是天性了。”黛玉吃茶,笑道:“作弄这个,不过陶冶性情。他们做到这样,也算入门了。”史湘云便道:“听丫头说了,珠嫂子一会子要进园里来呢,想上头又有了话了。”黛玉戏谑道:“你竟是了捕头一般了,只打听我们家的事做什么?饶是我这个正经主子还不知道呢,偏你就先这里说起来。”史湘云嗔道:“你又打趣我了。我也是才听这话。”正说笑,便见王夫人处新进的丫头颜儿进来传话,道王夫人叫了皆往稻香村去,说完便辞了去了。史林听了,相看一笑,湘云便道:“可不是我才说的。”黛玉起身叫丫头取褂子来,妆前站立,屋里几个人伺候添了褂子,笑看湘云道:“我并没有派了你无事忙,何必急急分证?”史湘云站起的等他,只跺脚的道:“罢了罢了,我这一辈子嘴上工夫再强不过你的,偏又藏不住话头,没的回回叫你白说着去。”惹得林黛玉掩口一笑,遂收了谑笑,拉了他同往王夫人处来。
等进了时,果见李纨彦氏早在座。尤氏平儿,丰儿芳官等皆在。众眷见史林二人进来,只彼此的见过了。史湘云向王夫人问安,王夫人使他二人跟前坐着。玉钏带着贾琏新买来孝敬了王夫人的丫头,名儿唤作靖文的捧茶托上来。黛玉见这丫头几日里早也去了才来时的扭捏猥琐,只叫玉钏教导的头脸清秀,举止随和落落大方,一身新上身的衣裳又衬托得窈窕爽利,接了茶杯看他点头称赞,问他几岁了。玉钏笑回道:“才来奶奶已是问过的,怎么又问。年方十四。”彦氏笑道:“还是你有手段。把一个人调理教导得只变了个样儿。”玉钏忙称谢,笑道:“若不用心教导得老太太便宜使唤,越发该死了。”
王夫人笑道:“琏儿有心,孝敬这么个孩子给我。便是这样儿一幅画儿贴着也是好的。这个丫头性儿伶俐,只赶上原府里老太太跟前那几个人了。”众人只笑道:“可再往哪里寻了原府里老太太屋里那几个去,只干等着这个巧宗罢了。”倒赞的靖文脸晕红了。
王夫人便道:“我叫人叫了你们这会子聚了来,因是前几日北静王寿日,打发人往兰哥儿那里捎话,叫请了老爷一同去王府里拜寿。老爷嫌官阶低微,又只推辞不得,又有早日里只承仪的来往。他祖孙便那日里一道去了。酒宴罢,王爷与他祖孙在偏亭吃茶,只闲话几句,道是蓉儿父亲在战时曾立了大功的,却战胜班师还朝先一日,夜里出营散闷闲逛时,各自由歌姬房只失了踪影。王爷只嘱了叫咱们见了珍儿时,好向他说了,只怕朝堂上要给他只加官进爵的。听了这个话,倒叫我高兴也不是,恼也不是的。抄一回家,闹得家族人散,偏是家里的脊梁骨。大老爷不用说了,珍儿好容易建了功勋,也只不见了人。宝玉好端端因怕做官,也跑了外头的不知回来。如今可该往哪里才寻了他们来呢。真叫向河底里捞针了。”说只连连叹息,尤氏只以帕拭泪,众人皆不得主意相劝。
林黛玉道:“前一阵子不是琏二哥已是派人去了边外瞧大老爷去了,也不知带回了好信儿没有。”王夫人摇头道:“你也问的是。想如今回了这院中也几年长短,才进来也打听了点儿下落,便立刻派人去了。先前东府里老奴才叫焦大的,那样一把年纪,竟是死也要跟着去,只发狠要寻回珍儿方罢。偏才走半路上又死了,亏了一个同去的人回来告诉了这话,道焦大已死便路边只挑坑的埋了。还回了那派去的领头的只抱怨,道了只图了体面和银子,却是个要命的差,竟半夜携了几个人来往食宿使费盘缠与打点的银子,不知逃了哪里去了。回了报信的几个人也是一路讨饭才得活着回来。如此一来一回,只消去一二年的工夫。说来也怪琏儿用人不慎,也是怕了,经年也无再派人典了这样差,还说各人想亲去呢,又放心不下这里老小的一家子。我上年间已知这个话,因见也不是什么好事,便只我和老爷知道罢了。琏儿媳妇又叮咛不叫园子里都知道。这会子我说了珍儿话茬。索性一股脑的这里说了罢了。”
众人又只相觑无语。平儿因思自己堂上空落,虽有王夫人在上,终究隔了一层。贾琏只日日忧思,公公又生死不明的,早也滴下泪。王夫人见惹得尤平二人伤心,想起宝玉,也落下泪来,道:“我既有了烦难,家里有了烦难,也只同你们这里说说罢了,终究我们娘儿们又能怎样了去?也不过等着瞧着罢了。倘或上天开眼,怜念我信了一辈子善,有一日竟好了,落得一家子团团圆圆起来,便死了也好往地下见了祖宗去。”王夫人一番絮说,倒招的皆眼圈儿红了,见皆神色不爽,王夫人只摆手另散了。
众人辞了出来,又送尤氏回至秋爽斋。胡氏因病着,听是贾珍的话,只走来伺候。纨黛云平等陪着尤氏坐了一时,吧好言宽慰一番,便一起辞出。李纨因说了回去,他几个与宫裁婆媳道别,周瑞家的与丰儿紫娟等送李纨彦氏车轿出园门。这里各自的回去。
平儿才回屋坐着,便听园门口来人传话。平儿使进来。园门当值小厮进来屋门口侍立,回话道:“奴才才在那里等着奶奶,只向奶奶这里拿来本家小爷使人拿来的家书,原是南去采办时顺路捎了回来的。奴才听是琏二爷往花枝巷去了,所以只等着给了奶奶,奴才才来一会子,可巧奶奶竟下来了。”棉儿接了信封,拿给平儿。平儿并不认得几个字,看一回封面署名,问道:“你也打听了是哪里来的信儿不曾?是何人发了来的?”小厮回道:“回奶奶话,送信来也回了,原是金陵本家来的。”平儿刚骂了:“糊涂东西,既是家书,就该往上头老爷回了给了……”说只说了一半儿,只忽忖到巧姐身上,只掩口,道:“这样儿宜早不宜迟,以后若有此事,不可殆误去。”因叫棉儿拿钱赏了使去,小厮叩谢了只依命的去了。
平儿坐着思忖会子,便叫丫头跟着,向黛玉处来。至院门口丫头传话进去,黛玉早屋槛外请入。平儿走近拉手一起进来,黛玉请他坐了,平儿止了上茶,只叫丫头递上信封,黛玉接了才看了一眼,只笑道:“二嫂子原不识字,所以才来寻了我使看呢。真真是好事,这不是南边儿姨妈那里来的家书么?”平儿一听只叹了道:“阿弥陀佛,这才叫我放下心。”黛玉便站起笑道:“二嫂子既亲身来了,就请同我一起向老太太那里告诉了去,再当着面在拆了瞧姨妈信上头说了什么。”平儿点头起了,笑道:“这确是好话,该着老太太欢喜一回了。”二人说话的出来,黛玉道:“封面上落款有薛家诸姊妹兄弟名儿,我想大约是姨妈家又想要上京了罢。必是因绣坊事宗只连年往返金陵的缘故,咱们这里大小事,姨妈那头自然都是知道的。老太太只怕早也去过信给那头了呢。”平儿笑道:“是了,才拿来这信的人也说了,原是绣坊采办的人顺路捎了回来的。”黛玉笑道:“我原猜着也是这个样儿。绣坊去南边十回,倒有六回须携了拜望姨妈的礼,只上门问了安呢。这也是老太太爱操心的。”平儿只合掌道:“正该老太太听了这话心里只松泛下了。这一程子老太太怕又因着珍大爷的话,只勾起想儿子的心思。姨妈后头再上了京,才好呢。”妯娌二人走路说着,丫头早见近了,只跑过去传话。
正是八九月间,王夫人只在堂前矮足榻上歇着,靖文伺候拿了毯子盖了,手里执着白犀麈,近旁炷了驱蚊香。忽听黛玉平儿来,王夫人只懒懒的正要起身。他妯娌二人只径往堂前,平儿先赶上前止了,只顺势榻沿坐下,拿起榻边散撂的蒲扇轻打了,笑道:“老太太倒不必起来罢。横竖是好事,老太太听着就是。宝二奶奶要给老太太只念了姨妈来的信上的话。”王夫人一听只欠身道:“如此想歪着也是个睡不住。南边才是有了信儿了。”靖文带了小丫头拿茶给他妯娌,黛玉早近旁坐着拆了信只念了一遍。原来信里只写了薛姨妈一家大小向王夫人问安,又道居家赶着后岁便赴京的话。林平二人见王夫人果然神情愉悦,不好就走,因陪着又说了这里的话,早又到了午饭时。因伺候王夫人一处的吃了,才辞了各自回屋。林黛玉只向怡红院来。
史湘云听来,只屋里请使进内。黛玉转入闺中,湘云早榻边站立请了向榻上倒着,二人对面的歪下。黛玉便向他道了薛姨妈不日上京的话。史湘云听了道:“薛家那一处院子里外大小钥匙还由我收着。亏了白住了一程子。如不然京里哪里又有我们娘三儿的落脚之地?算弄好了绣庄才扎了根的。如今虽是早已不住着他家,薛家又哪里知道这话?我才想该拿出钱来,也派人将那一院好好打扫的规置一番,预备他们底下来进京时也好住去。这也是报答的意思。”黛玉笑道:“当日那一处院子的钥匙原是我讨了来的,究竟哪个只住着,姨妈家又不问着这话。如你讲的,先打扫布置了,好叫薛家见了也欢喜欢喜,也该是我叫人弄了去,倒不必由你费心花费。”史湘云道:“你才由老太太那里来,是向老太太先已提了这个话么?”黛玉笑道:“可不是?也叫老太太知道这个话才好呢。才在上头竟是忘了。”湘云叹道:“嗳嗳,你忘了可什么要紧?横竖有主子奶奶管着家,他可是把先头那一个的乖巧只学会了七七八八,怕这会子他们两口子早也说到这个话也指不定。”黛玉笑道:“你何时也背后嚼起舌根来了?我倒才见了你这个样儿。”史湘云道:“原是大实话罢了,又道什么嚼舌根不嚼舌根的。你我总是不防人的人,难道竟是学了那些下流弄鬼的,暗地里只算计的心思去?倒成了笑话了!该懂得的原该知道知道。想说也只和你这样说了罢了。究竟也不算了什么。依我,宁是万事不揽,倒乐得享清闲。”黛玉道:“你才只又提了钱不钱的,既有了他们要讨了老太太的好,花费了的献殷,我劝你还省着,何必要出了风头?这里住着,原又不使这里一分一文,下面的人倒时时只算计向你这里讨赏,你又不计较,落得积德行善似的,他们得了赏又不说了你好,倒背后笑话了你又憨又呆的,好糊弄。反助着生了孽胆。便拿上回珠嫂子进来请老太太,又打发跟着的人向各房传话他家里做寿,请了园子里人皆往学士府吃酒看戏。那一个来了我跟前,道了珠嫂子请往那边去,一屋子人都去。只等出了潇湘馆,在门外却只叫这里的小丫头往怡红院里来带话给你。我听丫头回了是这样的,立时便恼了,只使叫了那个人原进来,当面斥嚇几句,立刻命他亲来向你这里传话,道了请了也过去好祝寿。你是不得知道这个话,原是我吩咐不叫他们底下说了的缘故。你且瞧,连珠嫂子那边的跑腿奴才都知道你好性儿,不理论这样小事,也只脱滑撒懒的,更不要说了园子里这些下人了。”史湘云冷笑道:“我原是寄人篱下,哪里要理会了奴才心计去,也不值个钱。纵如此过活,有你,我便也知足的。早先我原说宝钗姐姐好,岂不知你才是真正的好呢。正所谓爱屋及乌,倒不必太较真的,便好了。”黛玉不由一笑,道:“你这又是夸我呢。算算原先那些人,到了今儿,只剩了你我二人还日日的一处,咱们这样守着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你只放心,横竖有我,凡事只看太太的脸就罢了。我只想咱们这样好,日后也总该分了呢。”湘云闭眼道:“又急着说分了的话做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留着到跟前再说不迟,先如此过了一日便是一日。”黛玉见他只犯困,便欠身道了回屋歇晌,湘云翻身转过面,枕上道了:“宝二奶奶竟请罢,我也不送你了。”黛玉一笑下地,向丫头摆手示意小声,只轻步的出门,回来进屋也便向榻上歇午的歪下。
不日又值八月节下,贾兰早将上头赏赐诸物拿进园中,王夫人便先日带着众眷,将贾兰拿来朝堂所赏分了些献了祠堂供案上,只向祖宗供了节礼。
只说这一日傍晚,稻香村里挤挤一屋子人,贾政王夫人上头坐着,诸亲丁由贾琏至贾岩,女眷由尤氏至贾梅儿姊妹,加上各人近婢屋里伺候的丫头,只显得屋内狭仄的。午时家宴听戏已毕,几个女眷便只守着王夫人闲话,两个辞了回屋,也只添换了袍服又来。
此时众亲丁渐渐聚齐,贾政也出来坐着,众人领了王夫人节赏。只聚坐吃茶吃果闲话,见贾兰站起向上道:“我才听了我母亲几日说起,祖父祖母只打算派人往外头寻访我大伯公我珍伯,也该早告诉孙儿知道了这话,我好物色了妥当人同着去了。才想起我母亲寿日,有下属因在营里,竟送了匹千里马作礼。我已叫人访了懂畜生行当的人请相看了,道了果然是关外良驹,品种原极珍稀。现下天高气爽,正宜出了远门,莫若再派了可信的人加上那宝骏,再往塞外寻访,只赶年下或能有好信儿回来。”贾政点头,使贾兰回坐,道:“兰儿一片孝心之可遣我近忧,这样事只等明日过了,再仔细斟酌了办去。”正说着话,人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