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人冷冰冰道:“你喝醉了,回去醒酒。酒醒了再来。”
林樾趁乱跑了出去。
宿灵侧躺在地上,好半天没说话,一动不动,像个死人。
张俊人心想自己方才那一下应该没那么大力气,毕竟他骨头还疼,也不敢使劲。但还是不放心,走到他身边低头查看。
宿灵脸挡在胳膊下,靠这房间里一点微弱的烛光根本看不清。
“还好吧?”他半蹲下去,想去扶他。
却听宿灵忽然幽幽道:“你对谁都很好,就是对我不好。”
张俊人一愣:“哪有的事?”
宿灵凄凉笑了两声,缓缓坐起来,拿带着巴掌印的那边脸颊冲着张俊人:“你对他们,个个温柔和气,唯独对我疾言厉色。”
那双杏眼里含着幽凉月色,微微浮动,里头的情绪被掩映着,看不分明。
“为何,你为何独独不喜欢我?无论我有多努力,无论我对你多好……”
他的话与其说是在说给张俊人,倒不如说是在喃喃自语。边说边从地上爬起来,像个迷路的孩童似的,闷头闷脑就往外走。
张俊人自是不服气,将他一把拉住:“等等,我不同意,你说明白,我哪里对你不好了?”
宿灵抖着嘴唇笑了笑。
“令狐荀,一个外人……你明里暗里护着,几番生死交付,哪怕失忆了也向着他。”
“长云,你用他来提防我。前脚赶走我,后脚就带上他。”
“寒漪,你特意准许他住在教派附近,还派专人保护他。”
“就连刚才那个林樾,”他眼睛红了,“你……你也亲自挡在他面前,为了他毫不犹豫打我。”
“尊上,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是不是连那头猎猎都比不上?”
“你竟因为它也跟我生气。”
说到此处,他笑得更开了些:“尊上,你可知,我有时候特别羡慕跟着你的那只九节狼。”
“它时时在你身边,你却从不厌烦,亦不会跟它置气,还会对它笑。它从不用……不用担心失去你。”
“……”
“我做了许多自认为对你好的事,但大约都没做到你心上,反而弄巧成拙,惹你厌烦。”
“其实自从跟了你以后,诸人诸事我都不放在心上。除了你。可哪怕只有这一件事,我好像……也没做好。”
他不过平淡叙述,张俊人却越听越不是滋味。
“你别说了,醉酒之言当不得真,早点回去睡罢。”
别过头去不看宿灵。
宿灵却转身拉住他的袖子:“尊上,我……我是真的喜欢你。你说,我的喜欢,是不是配不上你?”
不等他回答,他似是已经预料到结果,自嘲道:“可是怎么办,我看他们人人都对你别有用心,我瞧不上他们任何人,他们同样不配!我……我……”
他说到此处,竟然哽咽。但死咬着牙,不肯发出一丝声音。
“我有时不理解你,但我不想看你去送死。哪怕……哪怕你会恨我。”
张俊人胸口仿佛被海绵堵住,又沉又闷又堵。看他倔强的表情,忍不住想伸手拍拍他的发顶,又怕徒惹更多误会,更加伤害了这颗少男心。于是停滞在半空中。
宿灵抬头时,看到的便是这幕。
他心中一颤,一把抓住那只手,拉至自己心口:“尊上,你什么时候才能对我,不那么偏心?”
张俊人想抽出手来,试了两下都不动,只好安抚道:“你不要多想,情爱缠身,难堪大任,容易误事。本尊非但自己不想沾惹,也希望你少碰。”
“尊上骗人!你心里一定有人,否则怎会容不下我?”
他两眼发痴,拿手死死按住他的,透过两人肌肤骨肉,只觉得自己心跳怦然。
“……你说是就是罢。”
“什么?”宿灵周身一震,脸色发白,“……果然如此!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竟真喜欢那个令狐荀!”
张俊人头脑嗡嗡,闭了闭眼道:“你死心了吗?死心罢,死心才能干大……”
“要是戒不了呢?”
宿灵胸膛几度起伏,盯着他反问。
“那我只能帮你。”他轻声叹息,出其不意回握住宿灵的手。
两人十指相扣之时,他另一只手敲上他颈侧……未能成功。
宿灵眼中不算清明,但手上格挡却异常利索,似是早有所料。嘴角带上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不等他再驱出屠神丝,已然把他轻推在地,一记手刀砍晕。
练功房中瞬间安静下来,魔尊被他小心平摆在地上,头枕着蒲团,睡眼一片安详。
他看着,看着,迟迟未起身,反而贴着他的胸口顺势躺下。
侧耳倾听,心跳声沉稳和缓,如擂鼓,似脱兔。
只是不知是否曾经有一时半刻,是属于他的?
宿灵将自己慢慢蜷缩起来,紧贴着他,如倦鸟恋归巢,将魔尊环腰搂住,将头埋下,不住颤抖。
……
山雪肃穆,终于在这一日停歇。
午间星晖仙君正在运功之时,周凌波突然前来求见,说是月黎不见了。
“如何不见了?太和山上已经专门对他设了禁制。”星晖仙君不以为意,“许是去山上哪里玩了也未可知,你再让弟子们好好找找。”
“师尊有所不知,我师父在他身上下的追魂符也不见了,弟子一早便纠集同门找了一上午,哪里都没有他的踪迹。”周凌波无奈道,“况且雪后初晴,宫外甚冷,他也不至于一直在外面玩耍不归。”
星晖仙君闭目探查一番,然而禁制完好无损,并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想了想,欲言又止,对她谨慎道:“你去喊西月来。”
周凌波看在眼中,立刻去了。
不一会儿楼西月前来,星晖仙君摒退左右,对他道:“月黎失踪之事,凌波同你说了?”
“是。”
“我既设下禁制,太和山上便无甚遗漏之处,唯独西石塔独在峭壁之上,塔北面是个缺口。”
楼西月抬起脸来,面露迷惑。
“传闻西石塔北面数百年以前,曾被鬼蜮无意间打通,有无数厉鬼化作妖物经由此地重现人间,为祸作乱。”星晖仙君噬魂之毒新解,身体仍有不适,强行忍咳两声,才道,“我派有一师祖名曰凤翔,那时刚修得大乘圆满之境,搏得诸天皆贺。他迟迟不肯上天庭就职,反而选择徘徊尘世中,寻人而度。”
“大约早就预见到了少阳派有此一劫。”
“他以毕生功力将鬼蜮之洞封锁,诛杀了所有厉鬼,奇怪的是,没渡人,反而渡化了从鬼蜮中逃出来的一只蟾蜍。”
“蟾蜍?”楼西月倍感荒唐,“为何?”
“不得而知,那时凤翔师祖已得道,想来派中也不敢有人忤逆他的决定。这西石塔也是按照他临终之言所造。西石塔后,有万仞悬崖,有封闭的鬼蜮之洞。此等禁地,自然不可靠近,亦不可施法碰触,更不可擅闯。虽然只是传闻,当年仙门之中尚有大乘期高手,如今若真打开了,恐怕把我们所有人陪葬都封不住。”
楼西月震惊:“您是怀疑,月师兄从那里跑了?”
“若只是他自己逃跑,倒也简单,”星晖仙君皱起眉头,“怕就怕还有人不知通过什么方法获取此等机密,拿来作诱饵,故意引他前去。”
“弟子这就增派人手围住西石塔。”
星晖仙君点头:“若那塔北面有异动,及时告知于我。此事事关重大,千万不可与他人提及。”
楼西月领命去了。
星晖仙君才从椅子上起身,又有弟子进来,捂着流血的胳膊,神色惊惶:“师尊,师母的病情好像更重了!这会儿突然打翻了水盆,见人就砍,弟子……弟子等人不敢上前,恐伤了师母,也怕被师母伤到。”
“无妨,”他神色自若,从怀中掏出数张寂灵符来,“趁她不备,用此符将她制住,然后带回房休息。对了,房中佩剑武器全都移走,再叫医师来看,用最好的药材帮她诊治。后面若再发作,还是照此来办。”
“是!”
屋外白雪皑皑,冷意透进骨子里。但星晖仙君出来时,一身单薄白袍仍仙气飘飘,这是高阶仙修的标志,抵御严寒不过小事。
弟子房中此刻安静如斯,大部分弟子已经在外做功课,要么出去执行门派任务,唯余令狐荀还躺在床上休憩。
星晖仙君在他床边坐下时,令狐荀仍在做梦。
这一回,他梦见了自己的死亡。
他仍在那座漂浮的孤岛上建神殿,造了一座又一座,眼看着神殿被烧了一座又一座。时间在他建造的过程中不断流逝,时间本身已经失去了意义。
他一开始还会在树干上刻下代表时间的标志,但到后来,连刻也懒得,甚至把那棵树同样砍了去建神殿。
树被砍了又会重新生长,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即便如此,他感觉自己濒临死亡,疲惫异常,却始终没办法结束这一切。他似乎有一副极为奇特的不死之躯。
枯燥单调的生活之中,他开始偶尔回想起与那个神秘的白衣人屈指可数的几次对话。
在对方掩去面容的刻意之下,他根本记不起他的模样。奇怪的是,他却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印象深刻。
不想让他知道,他就越想知道。
不想让他看到,他就越想了解。
于是,有那么一次,事情出了些许微小的差错。
他在雕刻神仙塑像之时,刻错了一双眉眼。
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那双湛明的眉眼已经出现在他手下,清泠泠地将他望着,似笑非笑。
他心中忽然一动。
“你笑什么?”不耐烦的语气,脱口而出的自言自语。
那神像没说话,依旧对着他笑而不语,他也没继续刻下去。
于是第一次,神像精致绝伦,独独缺了下半张脸,宛若蒙上一层面纱,朦胧不清,就这么被搁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