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往后,建造神像的活计似乎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他开始长久地站在神像前,凝望那双眉眼。
耳边似乎回想起一个含笑的声音,在对他反复地说:“别建他的宫殿了,造我的罢。”
声音最清晰的那一天,他终于跪在这座神像前,立于蒲团之上,双手合十,许下了一个愿望。
“——神啊,请带我离开这里。”
然而这里暗无天日,除了风依旧在刮,无人听到他的声音。
他倒在这座独一无二的神像前。
在他弥留之际,有人的声音自他耳边轻轻响起:“你认错么?认罚么?”
“你只要承认,上天有好生之德,自会给你指明一条路。”
我不认。
他累极困极,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便在心里说。
他悄无声息地死了,仿佛一片枯叶从枝头落下,又好似一朵开到荼靡的残花,坠落枝头。但临死前,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他依稀又看到了那个白衣人。
他立于神像的肩头,很高很远,看向他时,与睥睨众生无异。
他忽然在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遗憾。
认识他太晚了。
如果早一点,如果他答应他,如果没有冲动之下弑神……
这世上有一万种如果,他都没机会知道了。
令狐荀骤然睁开双眼,看到身边坐着的人,眼中的怅然还未来得及收回。他连忙起身,想要行礼:“师尊。”
星晖仙君按在他肩头:“不妨事,你先躺着,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语气依旧温和。
“叫师尊担心了。”
两人稍作客套,星晖仙君道:“如今你大难不死,魔教那边肯定始料未及。此时他们元气大伤,正是追击一举消灭的好时机。前几日为师已经安排下去,这个月底便会在莲勺城秘密举行屠魔大会,众门派稍作商议,率众前往魔域突袭,将那些魔修们该讨伐的讨伐,该捉拿的捉拿。如今魔域气数已尽,只要将当中要害斩草除根,往后便可归还仙门一方净土。”
令狐荀不语。
星晖仙君将他面上迟疑看在眼中,轻嗤:“怎么,难不成,你被他刺了一刀,差点死掉,还执迷不悟,觉得魔尊对你很不错?”
“不是!弟子……恨不得手刃仇人。”他表情晦暗。
“未必不行,”星晖仙君哼笑一声,“如今他已在全天下面前承认自己的罪行,往后就算再想掀起风浪,也不会正道之人肯信他。你为为师除掉此人出力许多,到时候,为师必然会助你砍去他羽翼,拔去爪牙,叫你在他中毒死前,先还了这当胸一剑之仇。”
“当然,这一剑下去,也不会再有人怀疑你与魔教勾结了。”
令狐荀低声道:“劳师父费心。”
“此事与我,便如心腹大患,为师此生能把一件事做好足矣。往后将门派继续发扬传承,就要靠你与西月二人了。”星晖仙君微笑拍拍他肩膀,感叹,“回想我派这百年来,竟无一人与修为一道再有所突破,连达到化神之境者也不过寥寥数人,真是愧对先师。”
“你与西月都算是在修炼上有天赋的,甚至你比西月还要更胜一筹。荀儿,从来大道难成,更需心无旁骛,重生贵己。为师做不到的,只能寄希望于你。”
令狐荀看着眼前的师尊。
星晖仙君与他,不论前世今生,都算倾囊相授,始终如一。
即便重活一世,发现他并非完人,令狐荀却始终无法真正讨厌他。毕竟这位师尊是极少数对他还算好的人。否则也不会力排众议,在上一世把少阳派和仙盟都托付于他。
令狐荀自问不是个心胸开阔的好人,却也是个尊师重道之人。师恩如海,他不敢忘。
于是他问:“师父,你身上的毒可解了?”
星晖仙君神色一凛。
“是谁告诉你为师中毒了?”
令狐荀这时才从睡意中清醒,面色微变,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然而星晖仙君心思敏锐,哪里肯轻易放过他?令狐荀只好装作一副无辜表情,将那晚月黎前来找自己说话的情形和盘托出。独独跳过帮他下山之事不提。
星晖仙君面容严峻,双眼如幽潭,上下审视他:“除了来找你,你可知他还找过谁?”
“这就不知道了。”令狐荀道,“月师兄一向主意大,又跟弟子不对付,这种事情想来不会贸然同我说的。”
星晖仙君迟疑着点头,片刻后道:“你这些时日除了专心养伤,也要多修习内功。今日为师口传你一套《太极隐注玉经宝诀》,此乃位列我派玄门之首的至尊心法,你无事便可闭目静心修炼。月底屠魔大会人手紧张,为师还望你一道参与,共谋大业。”
所谓《太极隐注玉经宝诀》,简称太极宝诀,正是紫府少阳君飞升之前所创的最后一部心法宝典。也是炼就少阳派的绝顶剑法的必修内功。紫府少阳君甚至在书中声称,他将天上的玉字化为人间文字传世,方才有此宝诀问世。
想读懂此经,既需悟性又需天分,也因此,非少阳派正统弟子中最出类拔萃者不能学。
上一世,星晖仙君被鬼风邪主所杀,走得太匆忙,这套太极宝诀只曾传授给楼西月一人,还没有教他。也因为此事,他仙殒后,令狐荀的掌门与仙尊之位坐得并不安稳,甚至饱受非议。
毕竟这该传世的绝顶神功他压根没学到手,实在很难服众。
令狐荀向来不是一个喜欢废话的人,那时他只对楼西月说了四个字:“传功台见。”
后来在传功台上,他靠一身驳杂功法生生把受人爱戴的昔日大师兄楼西月打成重伤,也靠这异乎寻常的暴力与冷酷堵住了悠悠众口。此事才暂且被按下来。
楼西月被打败是一回事,但他依旧不肯交出太极宝诀是另一回事。
他不交,令狐荀也不屑于去要。
所以后来旁人说起少阳派的嘉玉仙尊,厉害之余,还要加个但是,后面跟上几句看似公正的评语,诸如得位不正,来路不明,既无可能光复少阳绝学,又无可能找到真正属于他自己的道。化神境他注定过不去,众人表面上道一声可惜,其实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看他笑话。
没有太极宝诀,炼气化神不过一句虚话。
他不是不知道,但他有他的傲气。
“多谢师父。”
“别急着谢我,此套心法需要自己体悟,但不懂之处,可以与你楼师兄切磋探讨,或有增益。”
临走前,星晖仙君不放心,又试探道:“你可知我所中之毒为何?”
令狐荀迷茫摇头。
星晖仙君神情似有松懈,拂袖而去。
这些时日以来,只能躺在床上,连动弹都困难。突然安静下来,除了做些似是而非的梦,令狐荀不少时间用来放空思绪,不免回想起先前。
往事历历在目,大部分都只关于一人。
他以为,通过反复回想,他可以渐渐以平和的心态去看待之前的事。
很快他就发现,根本不行。
从一开始遇见他,到现在,他把他们一路以来的相遇都回忆了一遍,事无巨细。他自诩记忆一向很好,爱憎分明。且从小习惯于察言观色,看遍各种眼神,也惯常给人画些非黑即白的印象。
唯独在这个人身上,行不通。一切都不适用。
公玉玄就像一个行走的谜题。
他以为他坏得彻底,他却似乎总长了一副菩萨心肠,对谁都不忍心。
但若真因此信了他的鬼话,他反而会在关键时刻捅他一刀,还带着天真的残忍,笑问他疼不疼。
也因此,他对他,爱里带着恨,恨里透着爱。有时恨不得将他亲手杀了才痛快,可一旦那副温热修长的身躯倒在他怀中,却如同点燃了一把野火,将他从头到尾烧了个透,连骨头都烧酥了。
那一剑透胸而过时,有那么一瞬间,令狐荀毫不怀疑,公玉玄是真想杀死他的。
可是那滴泪,分明那滴泪,落到他手臂上时,亦是真的又酸楚又疼痛。
但他说,他的爱,他的慈悲,他的维护,他统统不稀罕。
他只想要他死。
心跳、悸动、涩然、苦痛,仿佛一道又一道不断涌起的海潮,高高扬起,猛烈落下,激烈地冲刷过他身体的每个角落。
这种情感纠葛,复杂如吞下一颗裹着蜂蜜的毒药,明知是摧心剖肝的疼就在不远处等着自己,却依旧控制不住,上了瘾般想去舔舐,为了那口转瞬即逝的甜。
也是,在公玉玄看来,自己怕是那个告密者。
先前接近他的一切行为,不过为了这一刻,让他再度经历一次背叛。
令狐荀原本在默念太极宝诀,不知不觉中突然思绪岔到此处,心神激荡之下,喉头一甜,竟是一口血直接喷到地上。
惊得在外间榻上小憩的楼西月突然醒转,迷迷糊糊间披衣进来。见到此景,大吃一惊。
“怎么师弟的伤又厉害了?”
令狐荀被他扶着小心靠回床上,勉强笑道:“没事,是我自己练内功没集中精神,休息一下便好。”
“也不急于这一时。”楼西月替他斟了杯茶递过来,“如今正逢多事之秋,师弟还是要以身体为主。”
“发生什么事了?”
“月师兄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已经两日了,还没消息。”楼西月叹了口气,“师尊最近忙于屠魔大会,无暇顾及,便将此事全权交与我,眼下师母好像也受了刺激,精神不稳,不时发狂。飞英长老每日都在挂心此事,不能替他们分忧,我实在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