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魔大会一日前,莲勺城外,乐南山庄。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1]
乐南山庄原是由此取名,表达主人思乡之情。
乐南山庄的原主人名曰易水,与文始派往上数四代的掌门萧天石乃至交。传闻当年两人年少时武艺高强,携手游历至此,曾帮助朝廷共御北面外敌,事成之后飘然而去。因此名声大噪。
后来北方蛮子都惧于二人威名,竟成猫鼠之势。得信两人离开,便跑来作祟,两人闻声而至,他们便望风而逃。十分鸡贼。二人便干脆在此地落脚扎根,威慑于他们,从此再不回南方。
后来萧天石转入道门,视世间万物为虚无,只求诸“浑人我,通天地”的大道。两人渐渐生了嫌隙,后来一个上潜龙山里拜师寻仙,一个则在莲勺城外创建了乐南山庄,传授剑艺,培养人间剑客。可惜易水家门不幸,后来几个实力较强的孙子辈内讧后不欢而散,连带易水最为精妙的家传剑谱也在内乱中下落不明。
闻名一时的乐南山庄就此落寞。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易水当年又好结交四方豪侠异士,山庄建得甚为气派,用到屠魔大会这种场合倒是正好。
也幸好两位先祖生前的关系不至于决裂,且乐南山庄后人谨遵先祖遗训,仍然对文始派高人们比较客气。
得到文始派飞书想借此地秘密集会,现在的主人二话不说便答应。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早早携家眷及近身仆从去别处的庄子暂且安顿,专门将这里留给仙盟与各家仙修们使用。
此间地处九牧大陆中原偏北,
从早上天不亮开始,庄子里就开始忙碌起来,下人们行色匆匆,各自领了活计,有布置宴会厅的,也有洒扫院子摆放鲜花的。奉命协助操办此事的管家更是忙的脚不沾地,像个陀螺似的在各屋之间转个不停。
天将破晓之时,数辆马车在乐南山庄侧门门口停下。留着八字胡的班主从马车上跳下来,与门口的守卫总管笑着寒暄,将管家亲笔的手信递上前去。
总管接了信仔细看过,又派守卫撩开马车上的帘子清点了人头,挨个查验过装货的箱子,这才放行。
女子们身段优美,从马车上挨个下来,个个脸上戴着面纱,环佩珠钗,叮叮当当。轻罗纱衣被风一吹,香风阵阵,引得守卫们都忍不住侧目。
看到这山庄气派景象,姑娘们面露好奇,挨在一起窃窃私语,被那守卫总管喝止。
“这几日山庄里有贵人,不比外头散漫,诸位说话做事还请规矩一些,千万不要冲撞了贵人。”
姑娘们吓得噤声,低头称是,跟着总管鱼贯而入。
当是时,令狐荀亦从正厅迈出,穿过院子,沿着长廊往外面走,刚过拐角,正好遇上这一长串的莺莺燕燕,莲步轻移,往这边走来。
今日他仍将少阳派那紫袍子穿得一丝不苟,腰间系了条黛色荔枝纹角带,束了高马尾,身形挺直,但唇色苍白,掩不住一身病气,反而比平日里多了一分温文尔雅。
“这些是做什么的?”他问领头那守卫。
守卫抱拳道:“这些乃是惊鸿坊的乐班,明日开始有几场宴会,需得她们助兴。”
屠魔大会,有何兴可助?难不成,助兴杀人么?
令狐荀面色不虞,心中腹诽,但见后面女子都低头敛眉,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也不好说什么,只侧身朝一边让开:“请。”
班主大气都不敢喘,连忙回头,小声催促姑娘们跟上。
却听那青年仙修又将他喊住:“好端端的,为何都戴着面纱?”
“道长有所不知,这脸也是演出的一部分,若现在就早早抛头露面叫贵人们看到了,后面演出便失去了好多兴味。”
令狐荀不语,目光如炬,视男女大防如无物,挨个扫过那些姑娘。
那些女子有的袖手,有的则怀抱乐器,或是琴,或是琵琶,还有箜篌。乍一看看不出什么,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令狐荀上前一步,正要往后面的队列去细查,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喊声。是小师弟玉箫鹤。
玉箫鹤尚且年幼,被挡在很后面,身量不足,举着剑正在朝他摇摇招手:“令狐师兄,师尊说现在得空了,可以见你!”
心中不免一振。
他其实前日晚间便抵达莲勺城,但昨日一整天,他自己与星晖仙君都忙得不可开交,一时间竟找不到空同师父说话。今天本也不抱希望,打算去门口看看是否能迎到月黎,没想到此时反而有了转机。
事急从权,令狐荀撤开步子,干脆从长廊中跃出,在院中乱石上轻轻一点,直接一个梯云纵落到玉箫鹤身旁。只是落地的时候身子震动,脸又白了一瞬。
“走。”
两人匆匆离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他本就身如玉山,看的这些个寻常人都目不转睛,好半天不能回神。唯有抱着箜篌的女子站在队尾,望着他的背影长舒一口气。
令狐荀敲门得入时,星晖仙君正在闭目养神。
此间卧房一看便是主人花了心思打造的,雍容华贵,从太师椅到床榻,檀香木厚重敦实,用料相当舍得。
香炉之中,依旧有沉水香丝丝缕缕,纠缠上浮。将星晖仙君的脸挡在后面,看不分明。
“你来了。”
“打扰师尊了。”令狐荀行礼后,规矩坐在下首,等待星晖仙君慢慢睁开双目。
“身体可好些了?”
“回师父的话,已经大好,这几日配合修炼太极宝诀,内伤损失已修复多半。”
星晖仙君点头:“照你的身体状况能在此时赶来,已实属不易。”
“师尊,我此行前来,是有要事要禀。”
令狐荀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信封上是飞英长老的笔迹,写着师兄星晖仙君亲启。
星晖仙君眼神落到那处,很快掠过,顿了顿却道:“可曾从用过早饭?”
“仙门有要事发生,师尊不妨先看看这封信?”
令狐荀没有收回手,双眸慢慢抬起,在半空与星晖仙君直直对视。大有他不接此信便誓不罢休之意。
星晖仙君将信接了,却放到一边:“等下为师会看。”
令狐荀跟着看过去,盯着那信,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师父威严又慈爱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荀儿,此次屠魔大会意义重大,你可知为何?”
他沉默一阵,还是回道:“此次大会之后,我们便会一举除掉那魔头老巢?”
“不,不会等到大会之后,大会不过是一个幌子,用来吸引有心之人。这边是瓮中捉鳖,那边是措手不及。”星晖仙君悠悠道,“所以为师才说意义重大,成败皆在此一举。”
“瓮中捉鳖?”
星晖仙君微微一笑,黑瞳幽深如渊:“荀儿,你觉得他会不会来?”
令狐荀猛地抬头,心口骤缩,但说不出话来。
星晖仙君又道:“我近来,身体时感不适,心浮气躁,无法潜心修行。常觉得大限将至。”
“师父,你怎么了?”
“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世人往往以为,做棋子是劣招,做执棋手才算明智。殊不知人一旦置身棋局,往往危机丛生,身不由己。做棋手的,亦是棋子。做棋子的,也能成为棋手。有人说人定胜天,有人说天做棋盘人为子,所谓修道,究竟是你顺天,还是天顺你?”
他笑容莫测,与令狐荀对视:“又或者,你以为自己承天之意,到头来却发觉自己也不过是天的一枚棋子?”
“荀儿,这局棋,你能看得透吗?”
这话如一记警钟,重重撞击过他的心头。又好似这天借师尊的口,说出它诡谲多变的心思。
令狐荀心头震动不已,惊骇非常,他噌得站起身来:“师父,我……”
就在这一瞬,身后的大门忽地从外向内被冲开,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如离弦之箭射过来。
黑色刀身带着萦绕其间的浓烈魔气,直直指向星晖仙君身前。
那身影极快,绛红流彩,灿若烟霞,疾如迅风。
星晖仙君只来得及将手边茶杯掷出,向侧边翻滚避让。
下一刻,令狐荀的剑已然出鞘,将那化春刀抵住。也是这时,他察觉到这刀势看似来势汹汹,力道却不大。心念一转,突然意识到刀主人可能伤势离痊愈还差得很远。于是生生住了手。
“公玉玄,你不想活了,这时跑来送死?”
身着女子红裳的张俊人根本不理他,冷冷一笑,只将那刀反手甩出,操纵它向前快攻,将令狐荀缠住。
自己则利落一甩,将屠神丝送出,攻向眼前的星晖仙君。他完全没有收敛之意,上来就是最强的杀招幽冥麒麟诀。
整个房间内瞬间被幽冥之气笼罩,平白暗了两度,星晖仙君与令狐荀同时感觉身体仿佛被无形的外力压制。为了不使自己倒下,必须运起灵气强行抵御,否则五脏六腑都会被碾成肉泥。
霎那间他突然福至心灵,想起方才见过的那个捧箜篌的女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挡在弦后小心翼翼看他,带着天真如小鹿。
是了,别的乐器也就罢了,那箜篌少说也重逾百斤,哪个柔弱女子能轻松抗动?有那箜篌遮掩,更让人留意不到他身形高大。
但看现在公玉玄招招致命,完全是不留活口的意思,星晖仙君被迫使出金光宝剑,在身前险险护住主人。
令狐荀咬牙,心中默念起太极宝诀,登时周身拢起一层白光,将化春刀一下打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