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艘艨艟的航速甚快,全速航行,不多时就能看见红袖和春野还有宝船的三艘巨影。
此时行驶在最前方的西来宝船还未出峡,潜龙四子见此情势,立时心中大定。
艨艟虽快,若是三艘船开出龙门峡后分往三处逃跑,潜龙四子只有两条船,就是再有通天的本事也分身乏术,力有不及。
艨艟一左一右全速并行,乘风拨雾,半刻之后,就已经能看见落到最末的春野号的船尾。
睚眦擅长九柄飞刀暗刃,目力远胜常人,他一眼就看见春野号船尾的桅杆柱上绑着一人。那名男子年纪甚轻,观其身形体貌,正是此次东瀛天临军势派来结盟的使者,管领今元义雄无疑。
费战的心当即就凉半截,焦眉紧蹙,阴翳的细眼眯起来,差点都看不见他那豆般的眼瞳,他恨恨道:“不成器的玩意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今元那小儿到底是落在那雾绡姬的手里啦!”
三人极目远望,只能看见有道惹眼的红影就站在船尾处,左右两边各站着一人,想来就是镜花和她的那些师妹们,桅杆上绑着的那团模糊的身影,定然就是那今元义雄。
潜龙帮三大坛主对费战的目力极为信任,既然他说那是今元,那就是今元。
薛格道:“现在这样的形势,我们该怎么做?”
辛节也在另外那条艨艟上高声请教,“二哥,事已至此,二哥有什么主意?”
韩玄不在,他们三个最信任的就是费战。
睚眦细眼眯紧,仿佛两道阴冷的刀锋,他道:“来时大哥就交代过,着我们便宜行事!此中的真意,各位兄弟焉能不知?那个东瀛的小鬼,咱们能救则救,若是不能,万不得已之时,纵是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会盟举事尚在其次,若是让盟书和他落到徐敬帘手里,到时我们引火烧身,必有灭顶之灾!”
东瀛天临军固然是关系举事成败的盟军,但若是让盟契和今元都落入虎台之手,莫说举事成败与否,潜龙帮的生死存亡就在顷刻之间!
薛格和辛节及常进三人拱手遵令,费战扬声发出号令道:“即刻擂鼓,让龙门峡的人立刻发炮!务必将西来宝船击沉在隘口,拦住巫山她们的去路!众帮卫听令,准备随我登船作战,务必将镜花等人生擒活捉!”
潜龙帮帮众登时拔刀誓天,山呼遵令。甲板上,声声擂鼓震天般响。
费战本来料想,顶着龙门峡重重火炮,强闯关隘无异自寻死路,就算用以二保一的办法,退潮时的峡口甚小,根本不可能容三船并行。何况巨龙石像内的火炮是从高至低倾泄而下的,就算能护住两侧船体,楼船的庐室和甲板那也是门户大开的要害。
按照常理推论,巫山众人弃船登岸的可能性极大,因此潜龙帮既做好登船的打算,也随时准备登陆追击。
没想到,前方忽然传来悠远的号响,那三艘楼船居然满帆全速,排成一字形,径直向龙门峡冲去。
费战大惊,薛格失声叫道:“雾绡姬是疯了吗?她这是要自寻死路?”
龙门峡有暗号,擂鼓发炮,鸣号放行。但鸣号却不是随意的吹响号角那样简单,潜龙帮在传达讯息时,号声的长短,吹响的次数所代表的命令都有差异。
辛节笑道:“雾绡姬难道以为她这么胡吹一气,就能叫开龙门峡?哈哈哈哈,看来她果然已经神志不清,山穷水尽咯。堂堂巫山镜花,简直是贻笑大方!”
四人昂首站到船头,就等龙门峡听到鼓声的命令,到时火炮齐发,他们的艨艟再追击合围过去,当时就能大破巫山。
谁知那三艘大船劈风破浪,驶向石峡,居然如入无人之境!三船一线鱼贯开出龙门峡,两岸的龙像一炮未发,任凭三船来去自如,竟是毫发无伤!
眼见春野号安然无恙驶出隘口,四人俱都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薛格须发皆张,勃然大怒,骂道:“怎么回事?龙门峡为什么不发炮?这些该死懒惫的东西!”
事已至此,不得不追,艨艟航速极快,若能在鹿河决战,胜败都仍是未知之数。
两艘艨艟全速满帆,齐出峡口,等他们的船行至近时,睚眦观两岸龙像甚是寂静,没有半点的动静。诡异的平静之中,似是隐藏,酝酿着危险的杀机。费战焦眉蹙起,已经隐隐觉出些许异常来。
他细眼巡视两岸,心中乱跳,惊疑道:“不对,龙门峡的人呢?怎么连艘斥候和赤马都没见?”
难道……
他心底翻涌起强烈的不安,忽听后方传来数声号响,还没等雀室传来讯令,辛节已然听出号声的真意,道:“二哥,三哥,这是大哥发的号令,他要我们即刻返航!不得有误!”
“这是为何?”
费战疑惑,就在这短暂的犹疑之间,两艘艨艟齐齐开进龙门峡巨龙石像底下。啸天腾云的巨龙盛气凌人,望风披靡,宛若惊龙腾空起,犹如凶兽海中翻。
眼角的余光瞥见龙腹处架设的铜火炮口的炮口一星火光疾闪而过,随后在耳边轰然炸响,费战目眦欲裂,登时魂飞天外,惊声叫道:“不好!”
这声惊叫还未落地,包裹火药的铅弹先落到甲板上,当即打穿一层甲板,轰然爆开,所及之处,数人被轰得残肢断臂,血肉横飞,场面极为惨烈。
轰轰轰轰——
炮声如雷,铅弹如同豆雨般倾泻而来,当时炮弹如电,铁火四溅,艨艟之上的潜龙帮帮众如同鸟飞兽散,狼奔豸突,一时间,尽是炮声雷动之声,哀嚎惨呼之象。
艨艟这种战船多为冲击突破船阵用,以檀楸二木为材,船身包覆着牛皮,本是船坚皮韧,炮火不能轻易毁伤。
但这龙门峡是九龙岛的门户,关系利害,其中的守备是何等精锐,镇守此关的火器又是何等骇人?两侧龙像的腹中各藏着二十二门火铳,小至盏口,碗口火铳,大至旋风,神机这种杀伤重器,龙腹底座两岸更有十门威力巨大的虎蹲,在这种距离下,莫说射出的是铅铁重物,就是发射石弹,威力也足可开碑裂石,又何况是牛皮坚木之类?
炮弹的种类更是装备齐全,防不胜防,不仅有铅铁之物,更有火油助燃,其中甚至还有极为阴毒险恶的“毒火飞”。这种炮弹是由生铁熔铸的,内藏砒硫毒药,爆碎后能伤人致死。
便是倚仗着这等凶猛的火力,龙门峡方能成就关隘天险,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名。
没想到潜龙帮素来引以为豪的神兵,此时却成为杀戮帮众的利器,开启阴曹的鬼手,两岸六十四门火炮齐射,登时炮声雷动,只见龙门峡火光阵阵,黑烟滚滚。
艨艟当即焚帆燃木,桅断船倾,此刻只闻贼寇哀恸呼号,惨叫不绝!血肉横飞者有之,断手失足者有之,引火自焚者有之,这般景象,犹似人间地狱,如入世上幽冥!
纵是潜龙四子自负武艺高超,便有一身钢筋铁骨,也绝受不住如此凶猛的炮火。此刻保全自身已如登天,更遑论发号施令。
“三哥!六弟——”
三头狮薛格张开双臂的两张狮咬圆盾将翻天蛟费战护在残破的船楼之后,饶是嗜杀好战的睚眦,任他飞刀如神,此刻纵有满腔怒火也只能抵着一面盾牌,龟缩在掩体后面。
“三哥!六弟——”
薛格焦急的向右侧那艘船呼喊,奈何狻猊内功再是深厚,凭他高声如何洪亮,在炮火轰隆和鼎沸的惨呼声中,也如泥牛入海,没半点回应。
薛格愈发的心急如焚,“难道三哥他们……不!三哥——六弟——”
“别叫啦!”费战勃然怒喝道,薛格虎躯陡震,登时收声看向他。就见睚眦费战焦眉倒竖,细眼如刀,素来冷酷的面容,此时露出滔天怒意,原本丑陋粗鄙的模样更加狰狞可怖。
他咬牙切齿,恨声道:“费某纵横东南三十年,威震鹿河,荡平江津,从未有过今日之败!”
到现在,费战和薛格就是再痴顽不堪,也知道现在定是中了敌人的诡计,龙门峡已落入巫山之手。这计谋环环相扣,狠毒绝妙,思之令人不寒而栗。
“雾绡姬久困岛中,绝无可能做出这等布置,完成这样的毒计,是谁?到底是谁?”
睚眦怒火冲天。想他翻天蛟武艺高绝,睥睨东南英雄,从来战无不胜,鹿河两岸对他都是闻风丧胆,何曾受过这种奇耻大辱?
一时按捺不住胸中忿恨,提盾就出,疯叫道:“滚出来!你给我滚出来!是谁?是谁——你到底是谁?”
费战怒声暴喝,状似疯魔,凶狂的如同受伤的猛兽,已经失去理智。耳畔传来破空声响,费战耳目灵通,想也没想当即举盾去挡。
轰隆——
一声巨响,铅弹砸在盾牌处,有不下千斤之力,肉体凡胎如何能抵挡?巨大的威力将他震开数丈,撞在船舷处才将将止住。睚眦但觉双耳发聩,目眩神晕,咽喉猛然发甜,胸膛热血冲涌喷出。他跌跌撞撞,差些两腿一软当场坐倒。
举盾的左手皮开肉绽,鲜血汨汨而流,筋骨碎裂,一时居然不能抬起。
“二哥——”薛格惊声大叫。
恍恍惚惚时,费战似已听不见炮火轰鸣,他浑浊的目光穿过扑朔迷离的滚滚烟雾,在影影绰绰中,看见前方的楼船船尾处,少女的身影。
娉婷婀娜,仙姿玉貌,像是雾里看花,如同水中观月,渺渺茫茫,费战一时竟不知这是见到天女,还是遇着妖魔。
“是你……”
意识逐渐清晰起来,睚眦的怒火从胸膛直冲颅顶,“是你?”他怒气冲冲,当时直欲腾空而起,将眼前的幻象碎尸万段。
然而就踏出一步,耳边听到薛格在向他大声示警:“二哥——”
他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被薛格健硕的身躯撞跌出去,一起滚进滔滔湖水之中,身后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前后不过差之毫厘……
今元义雄本来还想着等龙门峡发炮,潜龙帮前后夹击,到时巫山自身难保,仓促应敌,他未必不能趁乱脱身。
谁料三艘楼船径直开出龙门峡,居然通行无阻,安然无恙,别说看到龙门峡发出一炮,就是半个人影也没见着。
此情此景,再想起玲珑先前说的话,今元不由心中陡震,一股莫名惶惶的预感令他登时汗毛倒竖,背脊生寒。
直到他们通过龙门峡,关隘突然发炮,两艘追击过来的艨艟被炮火摧毁,铅弹毒药肆虐,滚滚黑烟漫天,烈焰毒烟中响起阵阵哀嚎,可以说是惨绝人寰。
彷如地狱般的景象让今元这位久战江海,看尽生死的凶徒恶首也感觉到毛骨悚然。他倏然抬头,满布血丝的眼暴突欲出,盯着少女仙姿玉骨的背影,眼中充满着愤怒与怨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色厉内荏。
其实从他落到巫山手里,今元义雄就已经生出联盟失败,沦为俘虏的预感。但是如果只是这样,成王败寇,他还不至于如此愤恨和恐惧。
真正让他绝望的是,从他出九龙岛后所经历的种种阴谋诡计,让他知道什么是徒劳无功的无力,也让他见识到,这位百巧千机的怪物是怎样将东瀛,巫山和潜龙帮玩弄在股掌之间的。
玲珑雁妃晚,和她那副天姿国色的清丽容貌相比,她的诡绝狠毒,要胜过常人十倍不止!
她是个可敬又可怕的对手,虽然现在沦为俘虏的今元,或许连被她称为对手的资格也没有。
星彩烂漫的眸注视着龙门峡的所有变化,那些或伤,或死,或残,或逃的潜龙帮帮众在她眼里就犹如虫蚁般,她甚至没有给予半点悲悯。
玲珑没有回首看向今元,淡然道:“殿下以为,我这临别的礼物怎么样?你还满意吗?”
今元恨不能将她食肉寝皮,此时却也真对她无可奈何,只能恨恨的咒骂道:“你是只妖魔鬼怪,今日的失败,今元家绝不会善罢甘休!我天临军势必会踏上中原之地,锐不可挡!到时,我必定要消灭你这样的祸根!”
雁妃晚对他的出言不逊不以为忤,轻轻勾起唇冷笑道:“丧家之犬狺狺狂吠,言辞犀利又如何?终究不过是色厉内荏,既无能又可笑。”
“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为你定下了死路,你不可能活着看到我被碎尸万段的那天。”
纵然是对她心怀憧憬和恋慕的舒绿乔,在看到龙门峡的惨状时,心中也闪过瞬间的惊惶和不安。但她转念想,潜龙帮横绝江津,素来强凶霸道,而倭寇更是杀烧掳掠,无恶不作。这些该死的强盗不知做过多少的恶业,有这样的报应也是罪有应得的。
雁妃晚除暴安良,惩恶扬善,是侠风义骨的女中君子。
一念及此,又为玲珑的神机妙算感到万分敬服,由衷的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