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柏呵呵笑起来,伸手点了点柳导:“我说今天怎么有空聊天儿,你这坏东西,在这儿等我呢。”
“您老闲着也是闲着。”
“别老啊老的,我比你大不了几岁。”
两人打了几句嘴仗,柳导起身继续拍戏。梁柏舒舒服服地半躺在折叠椅上,远远围观拍摄场面。
过了大约一小时,谢徊雪换好衣服回来了。这次她穿着桃粉丝绸长裙,衣袍外罩了件如烟似雾的乳白纱衫,头发梳成未婚少女的双髻,簪着朵朵细碎珠花,两条长长的粉色发带从髻后垂落,和披散在肩头的鸦发形成色调上的鲜明对比。
风一拂,乌黑长发、浅粉发带、乳白轻纱、桃粉裙摆同时扬起,谢徊雪如春日桃花般明媚的笑颜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唔,形象确实出色。”梁柏无声嘀咕。
等谢徊雪拢着裙摆坐在小凳子上,梁柏问:“怎么不坐沙滩椅?那个舒服。”
“衣服会皱的,影响待会儿上镜,有凳子也不错。”谢徊雪小心翼翼整理衣襟,生怕刮破蹭脏。
“小谢,没那么快上场,我俩聊聊。”梁柏暗暗点头,和蔼道,“我想问问你,第一场第一镜里,你为什么那样表演?”
“梁老师,是我演得不对么?”
“别紧张,我只是想听听年轻人的思路。谢崇月这个角色既复杂又关键,不好驾驭,你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后续我可以更好地配合你。”
谢徊雪十分感动。
梁柏的演技毋庸置疑,曾演绎过多个深入人心的经典角色。他愿意指点演技,谢徊雪并不意外,因为剧本围读时梁老师没少给建议。
但配合演戏——相当于让戏——这就太夸张了。
谢徊雪受宠若惊:“梁老师,哪能让您配合我。我会努力加强演技,跟上您的脚步。
“谢崇月这个角色,身世非常复杂。她的亲生父亲死于前线征战时突发暴病,亲生母亲是先皇后,生下她后很快去世,临死前将婴儿托付给后妃董夫人和贴身宫女郭碧水。谢崇月身为先皇遗腹子,从小被偷藏在掖庭中,依靠董夫人生存。
“这个角色的经历,应当参考了明孝宗朱祐樘。
“在谢崇月成长过程中,身边每一个人都如履薄冰,在篡权夺位的昭庆帝阴影下苟延残喘。她耳濡目染,又从小东躲西藏,性格中必定有谨慎、小心、缺乏安全感的一面。
“与此同时,董夫人和郭娘子没有放松对她的教导,悉心教她读书写字,让她熟读有限的经籍书典,又教她谋算人心和朝堂格局,让她在残酷的宫廷斗争中尽量保全自身。所以谢徊雪又有工于心计、狡黠隐忍的一面。
“但说来说去,她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长在深宫,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接触到的人和事有限,再怎么心机深沉,在老狐狸们面前依然显得稚嫩。
“第一场第一镜的剧情,前因是掖庭令偶然在董夫人宫外见到谢徊雪,被她酷似先帝先后的面貌震慑,赶紧向中常侍冯路暗禀。冯路见过后,疑心她与先帝血脉有关,又将人带来给昭庆帝亲自过目。
“谢徊雪知道自己的身份见不得光,被带走时必然惴惴不安,因此第一层情绪是下意识的恐惧。
“太监们对她这个先帝血脉不敬,动手动脚拖来拽去,她的第二层情绪是愤怒。
“她首次亲眼见到董夫人口中篡权夺位、逼死先后的昭庆帝,第三层情绪是憎恨和的探究。
“听到昭庆帝让冯路去董夫人宫中查问,她害怕抚养自己长大的长辈和宫人会受到牵连,因此第四层情绪是担忧。”
讲到这里,谢徊雪暂时停下,喝了几口保温杯里的热水。
梁柏道:“你分析得不错,但我从你的表演里没看见憎恨,反倒看到了浮于表面的鲁莽天真,你是拍摄时没有表达好,还是有其他原因?另外,复看监视器时,我发现你背对‘我’离开的表情也不寻常,这又是什么思路呢?”
谢徊雪笑道:“梁老师看得好仔细。这两个表情确实是我的设计。回顾整套剧本,我认为谢崇月最本质的底色可以用两个词来要概括——‘深沉’、‘隐忍’。
“董夫人虽然深爱谢崇月的父亲,敬重谢崇月的母亲,愿意冒生命危险将她抚养成人,又在相处中形成母女之情。但说到底,董夫人真的没有一丁点将她作为复仇工具的想法么?其实剧本里对此多有暗示。
“而从后面的剧情也可得知,谢崇月这次被抓,并非冒失所致,而是蓄谋已久。她、她背后的董夫人,早已谋划着让她离开掖庭,出山复仇。
“现在主流的复仇剧情里,主角永远先善后恶,善良的人被迫害,不得不反击。但谢崇月不一样,她自始至终,都是生长在恶山恶水里的毒花,她的内核始终没有变,为了延续先帝正统,为了报复乱臣贼子,为了挣出一条生路,她不曾纯善过,也没有资格纯善。
“反倒是男主角萧兰隋和老师程玄鹤,让她的人性中多了一丝温暖。
“建立在这个角色认知基础上,我的表演逻辑是,她不可能当面对皇帝表现出憎恨之情,她的鲁莽天真也是表演给皇帝看的。所以您会觉得这份‘天真’浮于表面。当然,这也可能是我的演技不到位,微表情不够精细所致。
“而最后离开时的微笑,则是为了暗示观众——谢崇月并非现在看到的那么简单。
“您觉得‘鲁莽天真’不像真的,观众也许会有同样感受,前有虚假天真,后有神秘微笑,在互相印证谢崇月深沉底色的同时,或许能勾起观众的好奇心,让他们去猜、去讨论、去追踪。”
“好!”梁柏再不掩饰自己的欣赏,笑逐颜开,“思考的层次很深,表演逻辑有连贯性,非常好!”
“您过奖了,我对角色的理解多亏两位编剧的帮助,他们一直在帮忙梳理剧情。《昭庆》剧本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每读一遍都会有新发现。”
“谦虚是好事,但别太谦虚,你已经超越剧组里大部分演员,对内对外都要坦坦荡荡地自信。”梁柏语气柔和,叮嘱道,“不过我得提醒一下,你刚刚有一点说得对,你的微表情控制还需要加强。刚才几场表演的情绪层次转换,放到电视剧里可圈可点,放上大荧幕可不过关。你还年轻,继续精进表演技巧,日后才能直上云霄。”
“谢谢梁老师指点!我前几年太不懂事,没有好好钻研演技,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底子浅薄。现在除了在学校正常学习外,我还请了几位老师上课,对我进行针对性训练。您看还有其他改善方法吗?”
“既然你愿意请‘私教’,那我推荐几个人给你,你可以尝试联系他们。
“这几人都是实战经验丰富、理论基础深厚的圈内老人,出于各种原因不再拍戏,也没去学校教书,自己开了小培训班,几百块一节课,半消遣半育人。你跟他们报我的名字,一定会收你的。
“另外,坚持练习锻炼面部肌肉的表情操,就跟我们从前盯金鱼盯飞鸟练眼神一样,多练才能加强对面部的掌控力。”
谢徊雪猛猛点头。
“谢老师,该拍下一场了!”场记匆匆跑到场边,高声喊道。
“好,马上来。”谢徊雪站起身,让小甜帮忙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向梁柏礼貌告辞。
十几分钟后,梁柏将手上剧本合起,招呼自己助理:“走,我们去看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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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徊雪接下来的戏是飞页拍摄,布景为京城街头。
这段剧情里,昭庆帝指使女主角谢崇月出宫办事,完成任务后,她坐马车返回皇宫。出于好奇,她撩起车帘偷看市井风光,被路旁摊子上的花糕吸引,遂叫停车马,到摊上买了一块花糕,当场尝味。这一场景被男主角和同行的公子们看在眼里,引发男主疑心。
当前这一镜,拍的是谢崇月在摊前买糕。
“ACTION!”
谢崇月从马车上跳下,不顾身边侍女劝阻,径自走到路旁小摊前。她仔细端详蒸笼里各色各样的糕点,微微睁大眼。
这时,她就像一个真正的十七岁少女,涉世未深,心存好奇。
“这块粉色的,是什么?”她低头盯着花糕,随口问道。
摊主见有生意做,又喜欢少女的容貌,殷勤道:“小娘子,这叫桃红糕,是建业一带的特产。选用精米粉、新鲜桃花瓣、蜜糖,三蒸三晾而成,一年只有桃花开的春天才能吃到哩。”
“桃红糕……娘娘给我吃过一次,说是我母家那边的东西,叫我记住味道……”她喃喃自语,神情逐渐落寞,“这糕,多少钱一块?”
摊主贪看谢崇月的花容月貌,已有些痴。被谢崇月一问,才恍然回神,结巴道:“哦,那糕,既然小娘子爱吃,便送你一块吧。不要钱不要钱。”
“那可不行,我怎能白知你家东西。”谢崇月一挥手,让宫人上前付账。
卢菀饰演的宫人羞红了脸,轻声道:“公……咱们出门没带钱。”
谢崇月猛一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片刻后,面上慢慢浮起红晕,仿若雪山上的霞光般清艳。
“你出门怎不带钱?!”
“奴婢想着中途不需停留,故此……”
摊主将她俩的对话听在耳里,见谢崇月满面通红,又分外惋惜的模样,难得大方地拣起一块糕,用干净的大叶片包好,塞到谢崇月手里。
“一块糕,不值当什么,小娘子带回去吃罢。来日多关照我家生意。”
谢崇月难得羞窘,又实在舍不下记忆深处的母家特产,咬咬牙,将桃红糕掰成两半,一半留在左手上,另一半用右手递到摊主面前。
“我不占你便宜,来日必定光顾你家摊子。这是我母亲家乡的糕,你请我吃,我也请你吃一回。”
说罢,展颜一笑。
摊主愣在当场。
“CUT!”
“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