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围读会气氛十分怪异。
抢角风波的主角们齐聚一堂。萧靖章冷静自持,谢徊雪云淡风清,柳导镇定如常,只有岑少思从头到脚透着尴尬。
其实所有人的言行举止都很正常。然而岑少思做贼心虚,加上自尊心受挫,因此浑身难受,总疑心别人暗地里嘲笑他。
柳导观察一会儿,见岑少思表现比上次强些,便暗暗点头——总算有得救。
他见岑少思如坐针毡,本着维持剧组和谐的目的,午休时单独找岑少思谈天。言辞里暗示今后一切如常,希望岑少思配合剧组工作,好好拍戏。
下午岑少思状态果然变好,剧组主创们全情投入,理清了十几集剧本。眼看临近黄昏,柳导发话:“今天就到这儿吧,两位编剧把剧本再改一改,我们明天继续。大家辛苦了。”
众人纷纷告别,离开工作室。谢徊雪看了一眼萧靖章,两人各自驱车前往枫亭。
在熟悉的房间坐下后,谢徊雪好奇问道:“有要紧事找我商量吗?”
萧靖章面色凝重,从随身背包里拿出文件袋,推到谢徊雪面前:“打开看看。”
谢徊雪依言打开袋子,入目便是“大衍”两个字。她心里一惊,脑子里瞬间闪现无数念头:萧靖章为什么查大衍?是因为发现董若成迁怒他了吗?他会怎样解释这份资料的来源?……
见萧靖章面色平静,她按捺住心情,低头阅读手中文件。
这份资料确实非常详尽,比杨洛手里的更为全面。谢徊雪眼睛落在纸面上,脑细胞却开始疯狂思考另一件事——
要不要借机揭开萧靖章的真实身份?
目前的情况是:谢徊雪知道萧靖章的身世,而萧靖章不知道谢徊雪已经知情。
套娃般的信息差导致了巨大的沟通成本。谢徊雪需花费大量精力思考推导,自己如何说、如何做,才能够扮演一个逻辑自洽的局外人。
在逆天挣命的战场上,信息壁垒和沟通不畅可能导致全盘皆输。
此刻,是捅破窗户纸的天赐良机。
谢徊雪酝酿片刻,抬头问道:“我有一个问题,希望你告诉我——你为这份文件,付出了什么代价?”
萧靖章没料到会有此问,诧异地抬起头,与谢徊雪对望。
“这份资料含金量太高,绝不可能轻易得到。至少,光靠金钱根本买不来。
“既然你查到大衍集团,就该明白,我惹了大麻烦。连我尚且如履薄冰,你既无得力经纪公司保护,又无显赫家世撑腰,要如何在大衍手下自保?
“靖章,我不想连累你。买文件的代价,由我来付,你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好好拍戏,别再牵扯进来。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很感激。”
谢徊雪语气恳切,说到最后,眼里甚至泛起泪光。
这番言辞,不仅是引萧靖章“招供”的话术,更是发自内心的独白。因此,字字句句尤为诚挚,动人心弦。
萧靖章欲言又止。
他要怎么解释,自己没花一分钱、没付出任何代价,就从亲哥哥手上拿到资料?!
他尝试说服谢徊雪,这是一位结过善缘的大佬无偿提供的。谢徊雪却不肯相信,坚持要补偿他。
这辈子,萧靖章第一次张口结舌。
百口莫辩,难以启齿……他脸上浮出显而易见的痛苦纠结。
谢徊雪坚持直视萧靖章的双眼,不容他逃避。见力度不够,她又说了些“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为什么不敢直言”之类的话,施展道德绑架大法
小石不知何时悄悄离开了,房间内只有对坐的两人,沉默地对峙着。
似乎过了漫长的时间,终于有人先退让一步。
“资料是我大哥给的。”萧靖章顿了顿,转开视线,“若你要问我大哥如何得来,我只能说,我姓萧。”
“萧?”谢徊雪拧起眉头,目露疑惑,片刻后倒吸凉气,“厚德萧家?!”
“……嗯。”
“可你……你怎么……?你竟然……!”谢徊雪脸上有层次地出现了震惊、疑惑、难以置信等等神情,转折合理,过渡自然,简直发挥出毕生演技。
萧靖章果然没发觉异样,淡淡笑道:“我,我怎么混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竟然是萧家人,对么?”
谢徊雪连忙点头,心里一松:终于把话题导入正轨。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父亲不喜我,把我放在外头么?他嫌我是个‘戏子’,丢尽萧家的脸面,不想公开承认我。我也不屑仰仗家族鼻息。用他的钱,我觉得恶心。”
萧靖章想起当年萧父鄙夷的目光,不由冷笑。总有些人认为,金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给钱就算尽到养育责任。
他偏不认。只生不养算什么父母?
十八岁那年,因他不愿从电影学院退学,家里断了他的资金来源。他便想办法勤工俭学,赚取生活费和学费。
好不容易捱到毕业,他四处试镜,却毫无所得。连老师同学都费解,为何以萧靖章逾越众人的相貌、演技,会拿不到任何角色。
直到萧父洋洋得意地向他炫耀手中权势,他才明白,是谁在阻挡自己的路。
“虽然萧家从未涉足娱乐经纪行业,但只要轻轻向下面打个招呼,你看谁敢用你?”萧父轻蔑道。
萧靖章当即冷笑一声,转身就走,从此再也不见萧父。
他咬着牙继续试镜,不挑公司,不挑剧本。幸好如今不再是谁只手遮天的时代,熬过数年,最终还是让他挣出了头。
拿到第一笔片酬后,他开始陆续返还过去十几年的生活费,与家庭做最后的切割。
萧父没把他当人看,他也不承认那是自己的血脉至亲。
他和萧家的唯一联系是大哥萧知节。大哥掌权后,他的生活才真正好起来,但事业黄金发展期终究被蹉跎了。
他厌恶萧父,以及萧父代表的那个腐朽宗族,因此一直不愿接受大哥给的家族资源。但这次情况特殊,他的个人力量无法与大衍抗衡,只能求助于大哥。
“……”谢徊雪低下头,长睫微微颤动。
这一刻,她陡然明白,萧靖章作出了何等牺牲。
一个性情刚烈而骄傲的人,为了她的安全,宁可违背自己多年来坚持的原则。
而她,为了自己的私心利益,欺骗了这个人。
“萧靖章……”谢徊雪声音艰涩,揉皱了手里那叠纸,“对不起,对不起。”
萧靖章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她:“你哭什么?”
谢徊雪拭去眼泪,横下心来:“靖章,你认真想想,除了大衍的董若成外,有没有其他生死仇敌?”
“什么意思?”萧靖章更懵了。今晚处处透着不寻常,明明只是递份资料,事情的走向却完全超出预料。
“董若成难缠,但他在明面上,反而好对付。我担心的是,万一有人知道我们与董若成的龃龉,借机暗地里弄鬼,我们岂不是腹背受敌?就像前阵子,大衍封杀你,好几个同龄小生也跟风搅混水。现在防患于未然,好过将来腹背受敌。”
只有谢徊雪知道,萧靖章的生命仅余半年。若命运轨迹照常运行,他将死于今年中秋之夜。
而董若成,应该不是幕后黑手。买凶的另有其人。
因为上辈子,谢徊雪没有参演《昆仑》,与萧靖章毫无交集,董若成没有理由针对萧靖章!
蝴蝶轻轻振翅,人生道路就此分了岔。
以前她想方设法接近萧靖章,是为了从他身上寻找线索,救下杨叔叔。但今晚,她开始后悔。
萧靖章是个人,有生命、思想、爱憎的活生生的人,不该被她当作工具和客体。是她做错了。
“你相信我,我的第六感一向很准,我觉得有必要加强防备。”她干巴巴地强调。
换成别人说这话,萧靖章只会无视并离开。但对面是谢徊雪——
“没有,我想不起来。和我发生利益冲突的圈内人很多,但我认为还不到生死仇敌的地步,哪个演员不这样?”萧靖章直言。
确实,戏约、代言、行业地位……处处竞争激烈,能挣出头的谁不是过五关斩六将。
大部分人还算尊重圈内生态,停留在文斗的阶段。毕竟现代社会武斗代价太大,而舆论打压、投资商发力等文斗手段足以解决大部分利益争端,实在犯不着以身试法。
比如前段时间结怨的岑少思,他讨厌萧靖章吗?答案是肯定的。但他会为了一部戏的男主角买凶杀人吗?可能性很小。
在这一点上,谢徊雪只能相信萧靖章的判断。他认为大部分矛盾是无关紧要的,那应当确实不致命。
那么问题是否出在家族呢?财帛动人心,萧靖章的财产继承权或许成为了一些人的阻碍。况且萧家有权有势,做这事比普通明星方便得多。
谢徊雪将疑问咽回肚里。她没有借口和立场再追问下去。
“当心,千万当心。”她只能再三叮嘱。
萧靖章闻言,皱了皱眉头,没多言语。会面结束后,他坐上驾驶座,一打方向盘,驱车前往大哥家。
周末夜晚,萧知节正好在家休息。对于弟弟主动来访,他既诧异又欣喜,早早等在客厅。
电话里萧靖章没说来访目的,萧知节估摸着,是碰到了需要帮忙的事。
然而萧靖章进门坐定,过了十几分钟,还是一脸深思地沉默。
萧知节便拿了份报纸看,不去管他。
良久,萧靖章慢慢道:“大哥,如果有人笃定你将面临险境,你作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