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着小雪呼啸而过,细雪落在地上,从素洁变得泥泞不堪。
天气严寒,吴军对延义城的攻势也越发猛烈,在这儿耗费的时间已经远超出征前的预估。
屯兵坚城之下,退无可退,他们只能继续攻城。
周永熙刚从城墙上下来,他已经两日没合过眼了,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差点踩空,还好身旁没人看见。
不远处,左肩草草裹着箭伤的贺济快步上前,低声说道:“将军,城中粮食已经不剩多少了,药物也所剩无几。”
周永熙心里对这事也有些预估,大军出征前带走了大部分的粮草和药物,城内本就所剩不多。
多日顶风指挥,让他声音有些嘶哑,“还能坚持几日?”
“最多4日。”
“够了,我相信父亲。”
两人说话间,不时有被流矢中伤的士兵从城墙上被抬下,也不断有带着伤的士兵朝着城墙上奔去。
进入内城后,无法上战场的老弱病残在这里料理后勤,帮着上上下下的抬人。
突然周永熙看见几个熟悉的人影,愣了愣才向前走去。
秦王妃文英英正带着侧妃祝蓁蓁她们,身着粗布素衣,蓬头垢面。
她们跟着医师给这些受伤的士兵清洗包扎伤口,现在药物不多,只有重伤的士兵才能用上,其他人只能拿麻布裹上止血。
年纪小点的就负责在旁边将干净衣服剪成条状,或是清洗弄脏的绷带。
几个孩子也和城里其他孩子混作一团,帮着烧火煮水或是拿些小物件。
周永熙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眼角有些发红。
“娘”
他已经许久没这么喊过了,现在这会儿突然有些哽咽,说不出其他话来。
文英英听见动静,抬起头揉了揉酸痛的手指,看着自己的儿子,这十几天下来他已然脱胎换骨。
她眼神示意他别动,然后让其他人顶上自己的位置,随后走到周永熙身边。
“回家吧,咱娘俩也有两天没见到了。”
周永熙收拾好心情,跟上文英英的脚步回到秦王府里。
往日里热闹非凡的秦王府,此时安静又昏暗,竟无一人在。
文英英径直走向厨房,口中说道:“我们都出去,还留着人伺候干嘛,所以让他们都去外面帮忙了,我给弄点吃的吧。”
周永熙刚要阻拦,文英英直接开口:“你来烧火,我把那几个剩菜放上去热一下就行。”
外面挥斥方遒的少将军只得老老实实地坐下,片刻后,吃上了这几天第一顿热饭菜。
吃完饭,文英英把其他人的菜也放进锅里温着。
昏黄温暖的环境让人仿佛回到一月前,周永熙紧绷的神经终于找到一个熟悉的安全环境,稍稍放松了些。
他单手扶着头,本来只是想点事情,但是没抗住地慢慢闭上双眼。
祝蓁蓁抱着周永惇刚准备推门进来,偏头看见闭眼休息的周永熙,便准备退出去。
文英英见状轻轻招手让她进来,一边轻手轻脚的为她拿出在热着的饭菜。
文英英看着安安静静吃饭的母子俩,夫君的这些侧室平日里都进退有度,因此也就都和睦相处。
她很清楚启明想登云步月,立百世圣功,是必定会有这些女子的,她们也不过是乱世的可怜人。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清楚所有的孩子都越不过她的永熙,这是她和夫君心照不宣的事实。
她擦了擦周永惇的脸,这短短几日,原本胖乎乎的脸蛋已经瘦了不少,如今还有东一道西一道的污痕。
周永惇毕竟才三岁,虽然想帮忙,但是之前毕竟从没接触过,难免磕磕绊绊。
文英英往他们碗里夹了两筷子菜,轻声说:“蓁蓁,还有惇儿,最近辛苦了。”
周永惇嘴里包着饭,抬头看向嫡母,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母亲嘘了一下,指了一下熟睡的大哥。
于是,周永惇猛猛嚼了几口,才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学着她们的样子,轻声说:“不辛苦,我要帮大哥。”
说完想了一下,还补充了一句:“我以后也要和大哥一样,做大将军!”
文英英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
她看着昏黄灯光下的孩子,也许是危急存亡之时,突然会让人想吐出些往事。
她摸了摸身上的麻布衣服,轻轻笑了一下,伸手将油灯挑的亮了些。
“我刚知道王爷的时候,他才刚在洪忻那做上个百夫长。”
“别人啊,都说他前途无量,我什么也不知道,也就被养母稀里糊涂的嫁过来了。他掀开我红头罩的时候,我就想哪来的傻子,笑个不停。”
回想起往事后,她思维有点放空,摸了摸自己的手,冻疮在温暖的室内开始升起难耐的痒意。
“后来好日子不长,洪忻被朝廷围歼,我以为我死定了,就把家当都塞给王爷,让他快跑。那时候我心里想吧,他这样的人活着总比我活着强。”
祝蓁蓁还第一次知道这些往事,听到这里,有些惊讶的睁大了眼。
毕竟往日里文英英总是沉着自信,整个秦王府的内外都是她在打理。
文英英笑了一下,继续说:
“谁知道他居然一把掳起我,拔剑策马,硬是带我还有一群他的兄弟,斩杀数十人冲出了重围。”
哪怕过去了十几年,当初的惊心动魄却依旧好像萦绕在她心里
“那时候我看着在刀剑下厮杀的他,才知道什么是天命之人,那一路我就想好我以后不再是文莺莺,而是文英英。”
“我不愿再做闺中莺雀,我的丈夫乃天命英雄,我也该成为巾帼。”
“
我武力不及他,我就去学医学算学,我会做一切我能做的事情,成为我想成为的那种人,也会尽我所能帮助他登上那个位置。”
三岁的周永惇有些听不懂,有些迷茫的睁大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和嫡母。
文英英从思绪中抽回,也不是想给孩子说教,只是情之所至。
“没想到稍微上点年纪,就开始回忆过去了。只是现在看见永熙,就好像看见了十几年前的启明一样啊。”
她看向熟睡中的儿子,想摸摸他,但是又怕弄醒他,只能将自己的外衣脱下,轻轻披在他身上。
几人带着剩下的饭菜悄悄离开厨房,将这里留给周永熙好好休息。
大家都不知道下次能睡个好觉是什么时候。
十二月廿六,武丰。
赵王妃钟囡在寝宫内不停来回踱步,手指紧紧攥着衣角,不时看向门外。
等中午等到傍晚,等的人才终于出现,赵王妃匆忙扑了上去。
“父亲!”
钟德本伸手护住自家女儿,动作间牵扯到腰间手臂的伤口,闷哼一声。
赵王妃急忙直起身避开父亲的伤口,脸上泫然欲泣,“父亲,你快走吧,出城去找秦王,他麾下降将诸多,必定会接纳你的。”
钟德本蹙起眉头,扶着女儿,“你在说什么荒唐话?”
赵王妃听见此话,就明白父亲不会离城了,虽说在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个结果,但是心里仍然升起绝望。
她不想让父亲为了赵王白白丧命,若是几年前,他的确是刚正不阿、身先士卒的郡太守,但现在。。。
她含着泪摇头:“父亲,王爷早就不是之前那个为民请命的人了,他这是要你死在今日啊。你又何苦。。。”
钟德本避开女儿的眼神,他又何尝不清楚呢,但是他和秦王之间的恩怨在同意孙家的提议后,就不是投降就能得到宽宥的。
他摸着自家女儿的头发,忍住哽咽说道:
“囡囡,我守的不是赵王,我守的是武丰城,是城内四十万百姓。你跟着燕大走吧,离开这儿。”
说完,钟德本便转身离开,只留下坐在原地默默流泪的赵王妃。
侍卫侍女趁乱搜刮赵王府内的珍宝,往日里仗着在宫内扶持吆五喝六的宫人们,此时也会因为簪子碎银之类的琐物大打出手。
赵王在自己殿内披着发,一杯杯灌着烈酒。
喝完最后一杯酒,他往嘴里倒了倒,直到再倒不出一滴,打了个酒嗝,朝着旁边喊道; “来人,给本王,不,给朕上美酒。”
喊了半响,也没有宫人应声,也不见有人进来,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吼道:
“混账东西,朕还在呢!”
说话间被宽大的衣袍绊倒在地,又踉踉跄跄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突然一个冰冷的阴影笼罩在他上方,赵王抬起头,摇晃着努力辨认。
终于认出这个漠然的人影,原来是秦王啊。
江仪刚想张口说话,突然一阵凉意从脖颈划过。
刹那间,人头落地。
原来所谓王侯,脖子也和一般人一样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