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莱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止不住的颤,指尖深掐进掌心,冷汗浸透了单衣。
门缝里渗出的景象在她脑中不断浮现。断肢如破败布偶般堆叠在铁架上,那些人臂与禽骨嫁接的畸形羽翼死死钉在墙上。
液氮中结成冰霜的头颅,少女溃烂的透明皮肤,以及男孩胸腔里机械泵的脉动。铁架上的玻璃罐里,脏器还在不明液体里跳动着,四周密布了铁丝般的导管,全都涌向中央的那尊熔炉。
此刻姜莱似乎突然意识到,邪皇索取的何止是灵力?不计其数扭曲的肉块正在成为祭品,成为他餐盘里的饵料。人类的痛楚、生灵的悲鸣,在导管中交融,每一滴都在腐蚀现世的法则。
而那些尚未死透的躯壳里,还残留着破碎的魂魄,像是困在蛛网里的萤火,他们的虹膜上都凝固着同一种空洞。
姜莱的脚步落得极轻,她缓缓走向还残存着一丝意识的人们,指尖聚起灵力,妄想修复那些破损的躯体。然而,当她触碰到他们时,那些躯干猛地痉挛,看不清形态的嘴唇上下翕动。
挤出的不是感谢,而是一声声嘶哑的哀求。
“求求你……杀了我……”
“杀了我…求您..”
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窒息的绝望。痛苦已被消磨殆尽,只剩下纯粹的、对终结的渴望。
姜莱的手滞在半空。
空气僵化了一瞬,随即被嘶鸣的呻吟生生拆开,他们或许以为她听不懂华国语,于是挤出生涩的、带着某种怪异腔调的邪台语。
“……我……想……死……”
言语从腐烂的声带里硬生生刮出来,每一个音节上都是黏稠的血气。
姜莱浑身发冷,寒意从脚底直达额角,快要喘不过气来
有些创口,纵使神明抚过也永不愈合。
有些深渊,连死亡都变为眷顾。
“好。”姜莱用华国语说得异常清晰,一字一字从嘴里流出。“我们会让那些人——”
她顿了顿,闭上眼。“一个不少地来见你们。”
灵力骤然迸发席卷整个空间。那些被改造的、被折磨的、被遗忘的肢干,微微震颤,终归等到了迟来的解脱。 他们的眼珠早已恶浊,却在最后一刻,映出了姜莱的脸。
像是侥幸有谁,愿意记住他们曾是人。
一切归于寂静。
姜莱站在原地,掌心还遗留着那些灵魂消散前的温度。很轻,很烫,像未干的血。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事或许不再是选择,而是宿命。
青石板上,顾绛倏然睁眼。睫毛掀开的刹那,整座岛的雾气都为之一滞。瞳孔细长如割裂的月,深处浮沉着乌金暗涌。一双眼像是封存了千百年的琥珀,突然被撬开一道裂隙,淌出稠密,蛊惑的光。
院角的野草突然疯长,藤蔓攀上他的身子,他躺着没动,任由荆棘刺入皮肤,血珠沿着经络滚落。
“姜莱。”
男人喉结滚动间溢出一声低唤,似人非人的面容在晨昏交界处忽隐忽现。眉骨投下的阴影如蛇信游弋,唇色却艳得像刚饮过生血。
海风骤急,吹散了他铺陈满地的银丝。发缕掠过喉间一道鳞纹时,院落的草木似都向着他的方向俯首,叶片摩擦出窸窣的朝拜之音。
当第一线霞光触及他眉心时,孤岛的轮廓忽而模糊了一息。
仿佛天地在重新估量。
这袭鳞甲下翻涌的,究竟是滋养万物的甘霖,还是湮灭城池的毒瘴。唇角噙着的神性慈悲,能否遮掩那蛰伏于眼底的亘古凶戾。
晨曦尚未穿透皇居的重重帘幕,姜莱已立在殿前。侍从竟未阻拦,甚至未发一言,只沉默引路,仿佛她早该来此。殿门在身后合拢的刹那,阴影便潮水漫过脚踝。
高座之上,男人支颐斜倚。
她站定,不跪不拜,目光直刺王座。
“今日你竟主动前来,所求为何?”邪皇眼睑微掀,瞳孔在暗处收缩,“别想做些徒劳之事,你知道的,你杀不了我。”
女人的声音在这漆黑的殿内清晰可闻,“我见过你的真身,那夜在皇居,你飞到了我住所前。那时的你,应当还并未完全占据这具躯壳,何时得手的?”
男人低笑,指节轻叩扶手:“你何以认定是占据?”
他缓缓站起,雪白的洋装在阴影中泛着珠母般光泽,“就如你们华国的精怪,化形为人,不是很正常?”
绣金线的皮鞋碾过猩红色的地毯,一步,两步,像踩在凝固的血泊里,没有声响。
姜莱迎着他逼近的身影,“你绝不是化形,难道,你吞噬了他”
邪皇的第三步落地时,洋装袖口突然迸裂。黑色羽翼如溃堤的墨汁暴涌而出,每一根翎毛都扭曲成病态的角度,关节处凸起森白骨刺。腐败的腥甜瞬间充斥大殿,那是融化的蜡油混着旧血的气息。
姜莱凝视着那截畸形翅骨,是与暗室里那些缝合的羽翼如出一辙的纹理,猛然,她瞥见那羽翅中有处眼熟的伤痕。
她将战栗锁在眼底最深处,声音纹丝不裂,“所以,你要我为你将这具躯壳彻底炼成?”
翎毛阴影在完全笼罩她瞬间,邪皇的吐息拂过她耳畔,“神灵大人误会了。”
骨节分明的手指抚上她颈动脉,指尖突然刺出漆黑爪尖,在她肌肤上刻下一丝血痕。“我要的是,你这具完美无瑕的神躯。”
姜莱忽地轻笑出声,笑声里淬着讥诮,她抬手拍开那只利爪,“想得真美啊,你或许不知,那夜并非初见。”
她后退半步,任由颈间血痕而下,在素白衣襟绽开红梅,“你这条命是我给的。”
殿门无风自开,天光劈开满室阴翳,转身时她袖摆翻涌如浪,忍住绞杀眼前人的冲动,灵力在足底已刻下焦痕,“自然也会由我收走。”
看着离去人背影,邪皇的黑羽簌簌剥落,在暗红地毯上化作灰烬。他盯着自己逐渐恢复人形的手臂,幽绿的瞳孔第一次浮现裂痕。
那截残败的翼骨间,有一道月牙般的疮疤,那是地脉崩裂之年,有谁将他溃散的魂魄生生续回。
姜莱离开正殿后,径直前往皇妃寝宫,她跟随侍从穿过一处荒芜的庭院,记忆中这里本该花团锦簇,如今却杂草丛生,“这院子,无人照料么?”
侍从始终保持着恭敬的姿势,双手交叠在身前,微微弓着腰碎步前行。“此处向来由皇妃殿下亲自打理,从不假手于人。只是近来,皇妃殿下似乎兴致缺缺。”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当她迈入寝宫时,羽海正独坐在床沿,目光涣散地望着窗外的樱花,姜莱在她身旁坐下,“羽海,我今天来,是想知道一些事情。你愿意告诉我吗?”
女人纤长的手指绞着衣角,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姜莱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良久,羽海终于抬手示意所有侍女退下。待殿门合上,她转向姜莱,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那么,”姜莱直视着她的眼睛,“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天皇陛下的异常的?后山那座石屋,你之前可曾知晓,还有,”
她的声音压低了几分,“那几个英洋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又是何时入宫的?”她特意挑选了羽海可能知情的问题,循序渐进地切入核心。
羽海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空气中,“自英洋归来后......殿下他,就仿佛被什么蚕食了一般……”
她突然打了个寒颤,目光飘向远处,“后山那座石屋,从前不过是存放秋猎鹿肉的仓库……”
话音突然中断。羽海猛地攥紧衣袖,“可自从前不久那些英洋国来的学者入宫,天皇便整日与他们闭门密谈,连国事都不再关心。”她的喉头滚动了一下,“那日我跟在他们身后,竟听见石屋里传出……像是野兽又像是人的嚎叫...”
一滴泪砸在华贵的衣料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姜莱忽然伸手,覆上女人颤抖的肩头,“若有一天离开这里,你最想做什么?”
羽海怔住了,泪眼朦胧中浮现出一丝憧憬,“我想...…带着画箱看遍四时的山海。”随即她又自嘲地摇头,“可我连画笔都未握过。只是在画册上见过那些油彩...那么鲜活……”
“那从明日起,我便是你的第一个模特。等画成那日,便是我们离开之时,好吗。”
羽海睫毛轻颤,重重地点头,泪珠顺势滚落。姜莱替她拭去泪水,低声道,“但要离开这牢笼,需得你我同心协力。你可愿信我?”
“你告诉我,菊良,我该怎么做?”羽海反握住她的手,掌心相贴处传来细微的颤抖。
直至暮色浸透窗扉,姜莱才起身告辞。羽海将其送出廊下,看着姜莱远去的身影,她顿了顿,转过头忽然对侍女道,“把庭院的杂草都清了吧。明日,替我备一套油画用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