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孤岛
顾绛走出院落,却见整座孤岛已被铜墙铁壁围得密不透风。他嗤笑一声,不用想也知道,定是那位“好父亲”的手笔。
回想起那日同姜莱共坠时空裂隙,兴许是烛蛇血脉作祟,他刚蜕完皮的躯体暴涨数尺,腹中饥火灼烧。不偏不倚,竟直坠入大将府邸深处。
蛇尾焦躁地碾碎青砖,信子扫过空气里的残温。姜莱不在。这个念头刺得他鳞片炸立,竖瞳缩成两道猩红的缝。他四处游走,期盼着能嗅到她的气息。
游过回廊时,突然冒出股腐味,里还飘着一缕女人香,是姜莱吗?蛇身倏地缠上窗棂,屋内景象诡异地摊开,一素衣女子歪在榻上,十指绞着褪色的牡丹帕,脚侧躺着个脖颈淤紫的死婴。
那女子见他不逃反笑,眼底燃着病态,用姜莱的乡音开口,“你是妖怪吧?求求你...吃了我,我早不想活了...我想回家...”
女子忽而扑来的身子带起阴风,却在触及蛇瞳的刹那,化作一溜烟消失了。
原来不是姜莱啊,蛇首垂了下来。
当蛇信卷起死婴的瞬间,剧痛如天罚击顶。混沌中最后看到的,是一个男人俯身时衣领闪过的银徽。
*
皇居内殿,皇妃坐在餐桌前,银质餐刀划过瓷盘的声响格外清晰,她移开视线忽然开口,“陛下,”
天皇手上动作未停,刀刃精准地分开肉块:“嗯?”
“菊良她…..我的觉得不太对劲。”
男人抬眼,“说下去。
皇妃的喉头滚动,两手攥在一起,“这些日子她来给我当画模,可脸色一天比一天像雪里的瓷人。每每用餐,要么吃不下,要么吃了就犯呕。昨日午时用的鲈鱼脍,她才沾唇就吐了,吐出来的却是黑水。”话音戛然而止。
“还有呢?”
皇妃忽然抓住天皇的衣袖,“而且,菊良不知从哪养来些小猫小狗,起初逗弄时还能说笑,可现在却日日昏睡不醒。前天,我摇了半刻钟都没能叫醒她。”
刀叉搁在盘上,天皇拿起餐布擦拭嘴角,声音如往常一样温和,“知道了,你做的很好。”
暮色爬上飞檐时,羽海提着裙角迈进庭院。姜莱倚在廊柱下,脚边的黑猫竖起尾巴缠上她的脚踝。
羽海在画架前坐下,亚麻油的气味在两人之间浮动,“天皇应当要派医师来了。”
姜莱挠了挠黑猫的下巴笑道,“知道了。”
调色刀刚刮开一簇朱红,回廊传来侍女细碎的脚步声,“禀皇妃,有医师到,来为菊良小姐检查身体。”
皇妃搁下画刀,“快请医师进来。”抬眸间,与姜莱视线相触,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画布上一滴油彩正坠落在青砖缝里。
医师提着药箱躬身而入,听诊器泛着冷光,当金属贴上衣襟时,姜莱经脉里的灵力瞬间凝滞,心跳声在胸腔里变得时缓时急,像坏掉的更漏。
女人又立刻从箱中取出血压计,绑带在姜莱手臂上勒出淡青血管,她反复挤压气囊,计量柱的数值却像着了魔般乱窜。最后拈出的体温计,水银线僵死在三十四度。
她行医二十载,阅遍生死,却从未见过这般现象,这哪里是将死之兆?分明是已死之人。
皇妃在旁追问,“菊良怎么样啊,医师小姐。”
医师沉默了一会,避开羽海的目光,低头合上药箱,“检查结果我只能与天皇禀报,请不要担心。”她忽然转向姜莱,声音软了几分,“菊良小姐,平时要好好吃饭哦,多吃肉,心情保持愉悦。”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入夜,姜莱走近自己院落,瞥了眼紧闭的房门,随后独坐在屋檐下。望着庭院里小玩意们,轻声问道,“会觉得无趣吗?白日里我总是出去,明日便陪着你们吧,可惜…..”
她苦笑,“你们终究不是生灵,我连一点灵气都汲取不得。不过也好,在我消散前,还有你们作伴。”
话还没说完,房门突然被推开。邪皇站在黑漆漆的门口,眼里冒着幽幽绿光,“你在说什么?”
他突然想起白天那个医师汇报的话。
“天皇殿下,那位小姐怕是寿命已尽。无论是脉象,心跳,还是任何其他身体机能状况,已无力回天。”
姜莱连眼皮都未掀,径直仰倒在花丛间。猫儿狗儿纷纷贴上来,月光描着她苍白的轮廓,活像一具等着超度的尸首。
天皇颈项绽开森然翎羽,大步逼近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你说什么要消散?”
姜莱仰面躺在月光里,“这副身子你若要,拿去便是。横竖我快死了。等你占了,正好一起灰飞烟灭。”
翎羽簌簌抖动,男人歪头的模样真真像只鸟样,瞳里盛满困惑,“什么意思?”
她支起身子,唇边凝起讥诮,“堂堂天皇竟然不知?山灵与生灵,本就是同命连枝。生灵离了山灵,不过沦为凡兽,可山灵失了生灵,便会烟消云散,这不正合你意?况且,”
眸光扫过邪皇周身翻涌的黑羽,“有你这位魍魅杵在这儿,我怕是消散得更快些。”
男人附身掐住她手腕一把拽到眼前,“你耍我?”黑翎在月色下根根炸起。
姜莱猛地呛出一口鲜血,血珠溅在雪白洋装上,又顺着衣襟滴滴答答往下淌。
她仰起脸,唇边还挂着血丝,却笑得妖冶,“放心,一定会让你死在我前头的。”说罢挣开他的手,踉跄着走进屋内。将门砰地关上。
天皇僵在原地,指腹触了触白衣上的血迹,还是暖的。
不知过了多久,姜莱终于感知到门外气息消散,这才昏昏沉沉陷入睡梦。
天光未亮之际,房门突然被踹开,两个瘦小的身影被重重扔了进来,正是石屋里被豢养的生灵。姜莱迅速敛去眼底波澜,冷冷望向门外。
邪皇倚在门框边,“看来你我不过五十步笑百步,都将它们视作饵食。只不过,”他意味深长地拖长语调,“你更喜欢细嚼慢咽。”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姜莱一个箭步冲到两个昏迷的女童身边,灵力流转间,两个小家伙睫毛轻颤,睁眼的刹那浑身发抖,“不、不要吃我们!”
待看清眼前人,两张小脸突然亮了起来,一头扎进姜莱怀里,“是山灵大人!”
此后每隔两日,邪皇便会送来新的生灵,周而复始。姜莱渐渐发觉,这些生灵身上不再带着可怖的伤痕。或许是那魑魅近日已经餍足,又或许,他终究是更觊觎她体内的灵力,远胜过这些微不足道的生灵。
姜莱晨起后,照例去皇妃寝宫做画模。羽海屏退左右,执起猪鬃刷在画布上轻抹慢捻,“殿下不理国事,近日内阁的折子都快把我这儿淹了,军部如今独揽大权,想借对外生事来平息内乱,甚至想逼华国割让浅洲。更蹊跷的是,有大臣密报,说浅洲那头暗地里组建了一个古怪的部队,具体情形尚未不明,但殿下却决定亲赴浅洲,应该这两日就要动身了。
羽海抬眸,眼中有细碎的光芒流转,“这些消息,能帮到我们吗,菊良?"
姜莱看着眼前的女人,不自觉怔了一瞬,缓缓开口,“羽海,你知道么,从前的你太过安静,以至于让人忘了你正在承受着痛苦。那时的你,就像是那些古典油画,连痛楚都被裱在完美的金框里。可此刻,你却撕开了裂帛。”
羽海睫毛轻颤,调色盘上的颜料不知何时混成了一片绚烂,她忽而轻握姜莱手腕,“菊良,是你说,提灯人不必永远等着被照亮。”
姜莱任她抓着,另只手抚上她的背脊,“那就让我们的灯,烧穿这囚笼的顶。”
顿了顿,她唇边浮起一抹笑,“还有,其实我并不叫菊良。我的名字是姜莱。”
未干的油彩气味突然变得鲜明,羽海眨眼看向她,“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吗?”
姜莱执笔,蘸着最浓烈的朱红,在画布边缘重重落笔,“姜,能暖最寒的胃,也能腐最韧的肠。”
她换了一支秃笔,点过纯黑拖出痕迹,“莱,可作牲口嚼的草料,”手腕一沉,笔尖刺破画布,“也能扎穿践踏它的铁蹄。”
羽海望着画布上小小的裂缝,忽然明白了什么。
三日后晨雾未散,果然,邪皇带着那为首的英洋人踏上了前往浅洲的路。而姜莱日复一日地吹着那支无声的哨,直到这日黎明,一声鹰啸划破皇居上空。
她立刻提笔疾书,将所有信息化作笔迹,写到末尾时,一滴墨落在“小姜”二字上,“另恳龙姑,若彦仓镇有船经过,请带山小姐与那孩子走。”
当鹰爪箍住她手腕的刹那,有盐粒簌簌从龙鹰羽间落下,姜莱突然笑了,这些带着腥咸的结晶,分明是越过了整个东海的风暴而来。
小蛇他们应该还好吧。
刚入夜,姜莱睡得正沉,身侧俩小女娃猛地一颤,阴冷的压迫感正在渗入。
门被无声推开,一条玄鳞大蛇游入,它立而榻旁,一双竖瞳淡淡扫过床角蜷缩的女童,不过片刻,一只灰鼠与花猫便哆嗦着窜出房门,尾毛炸如绒球。
“那、那位大人......不会伤害山灵大人吧?”灰鼠蜷在小猫头顶,声音抖得不成调,“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威压,连人形都维持不住了.....”
小猫的颈背毛炸成一蓬,“你说,会不会是我们一直把山灵当作山神供奉,惹怒了真身下界的山神?”它突然竖起耳朵,“不行!我得去看看!”
两个小脑袋叠在门缝边。
“糟…..糟了!”小鼠爪子死死揪住猫毛,“山神爬上床了!缠上去了!这是要活吞…..”
话音未落,蛇瞳突然斜睨过来。两个小家伙吓得魂飞魄散,嗖地窜进漆黑回廊里,只剩几根飘落的猫毛还在门前打转。
姜莱在梦中只觉浑身沉得像压了巨石,呼吸都困难。艰难地撑开眼皮,朦胧间对上双近在咫尺的金瞳,冰冷的蛇息正喷在额间。
“小蛇?!”她惊得睡意全无,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会在这里?”
眼前蛇鳞飞速褪去,银白长发倾泻,与她青丝纠缠在床榻之间。顾绛侧卧在旁,手指捻起一缕乌,一缕白,交叠着放在唇下来回轻拂。
姜莱呼吸一滞,小蛇虽化作人形,可那双眼却比蛇瞳更叫人战栗。她下意识抬手想推开,却被他先一步将手腕按在枕上。
顾绛的鼻尖抵住她跳动的颈脉,银发如雪幕垂落,将她困在方寸之间,“我都想起来了。”
还想起你以前故意说我伤了你,好找借口将我弃了,还骂我傻东西。”顾绛指尖抚过她锁骨,在瞥见肩头淡去的弹痕时,忽然低头咬下。
姜莱失笑,抬眸撞进顾绛熟悉的眉眼,却透着陌生的侵略性,男人声音发紧,皱眉捏上她后颈,“笑什么,那日你为何舔舐我?又为何让我昏睡过去?”
是了。这才是小蛇骨子里的模样。
小小一条时便爱缠在颈间,就连沐浴时都要盘在木桶边缘,紧锁着她。最恼人的是,一不乐意,那蛇身便故意收紧,烙下一圈盖印似的红痕。
姜莱指尖穿入他的银发,在发丝间轻轻一捻,“真想起来了?”她眼尾弯起,“这副模样,倒越发像个妖精了。”
顾绛仰首,鼻尖擦过她耳廓,“你喜欢我这般么。”
“喜欢。”她笑叹,指腹也摩挲上他后脊,“是我的小蛇,怎样都喜欢。”
鳞霎时蔓上喉间,呼吸都变得粗重,“那我们走。”蛇尾缠上她脚踝,“回华国,就你我二人。”
姜莱刚欲起身,却被他卷回榻上。她无奈摇头,“还不行。”后者贴了上来,睫毛轻颤扫过她耳际,“那要我做什么?”
“把你在邪台知道的所有事,事无巨细,全说与我听。”
顾绛眸里漫上潮气,眼尾倏地泛红,冰凉的唇蹭着她颈线游移,齿尖轻碾肌肤,“那日你让我昏睡时,是怎么用舌尖一点点喂我咽下你的灵气。”
他撑起身,银丝在姜莱视线里织成细网,“现在,再让我尝一次,好么?”
那双金瞳水光潋滟,眉尖轻蹙着,竟透出几分委屈的意味,“就一次...”他俯身时发梢扫过她锁骨,嗓音里带着蛊惑的颤,“好不好?”
说话间,身下的蛇尾已然寸寸缠紧,鳞片滑过肌肤,从脚踝,到小腿,直至在腿根处收紧,却仍在游走,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力道,将她所有退路封缄。
姜莱忽而勾指抬起他下颌,抚过喉间细鳞,“那我的小蛇...”她突然将他拉近,鼻息相闻,“可愿助我一切想做之事?”
顾绛点头,看着近在眼前的她,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