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张阁老眉心一皱,冷哼一声,甩起广袖官袍拱手道:“王爷不知,此人擅于权术,心怀不轨,不可深交啊!”
郁辞知他是误会了,放下茶杯温和道:“阁老安心,只是最近江湖上一些事宜与此人牵连,才来向您打探一下。”
张阁老松口气,他七十高龄本该告老还乡,奈何一走了之,必定引起朝堂势力动荡,只好将苦水吐来:“此人年轻时本心性不坏,可惜误入歧途,这些年,朝堂就是被这种人扰乱风气的.”
李延十七岁以白身夺得探花,也曾名闻一时。少年人身披红花,游街时坐在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路过的姑娘笑着将锦帕仍在他身上,刺绣精美,花色各异,可他却只抓住一只素娟。
那方白帕一尘不染,干干净净的,他惊得松开手,一不留神盖在少女乌黑的鬓上,丢了神魂。
来京城探亲的杨柳儿眼睛睁大,红着脸把帕子摘下,慌乱拉着婢女逃走了。
李延愣神看着,一时呆在原地,手中缰绳用力,让马儿不满的嘶鸣。
直到那小姐上马车时因脚步匆忙,差点绊了一跤,闹个笑话,叫他唇角含笑,回过神来。
他看着她被婢女小心的照料好,一路北走了。
所以,他把住缰绳,改了游街路线,跟在后面,见马车一路顺畅进了尚书府,心下久久不能平息。
才子佳人,一眼定情,与君初识,相守终身。
本是两情相悦的好姻缘,可偏偏命运弄人,错认佳人。
他凭借才学在京城渐渐声名鹊起,以酒论诗,歌颂盛世,又聪慧至极,在官场中如鱼得水。当年殿试,齐皇本因年纪顾虑,将状元名号点做探花,可召来人论事几次,才深感可惜,便愈加重用他。
尚书年事已高,将要告老还乡,膝下只有一女未安置妥当,本就有意给她谋一门亲事。与李延相处过几次后,对其赞叹有加,得知他有意说亲,当即拦下,把女儿许诺给他。
李延本来听说尚书要辞官致仕,眉头紧皱,可一想到尚书小姐那双黑白分明的瞳眸,便又不在意其它了。
他想,人不要贪心,好姻缘和好仕途,占了一头便可。
可喜结连理,揭开盖头那日看到的却不是意中人。
他这才知道,原来马上初见,认错了身份,叫往后日子一错再错。
“若李延安分些,与尚书小姐相敬如宾也好,可偏偏他利欲熏心,在下派到扬州做地方县令时再次遇到杨小姐,闯下祸事。”张阁老不满的摸了下胡须。
杨柳儿爹爹出身世家,与尚书一母同胞,却渴望安居一隅,躲在地方当了个小官,日子清贫安好。
那日京中来信,老母有疾,感慨膝下儿女分散,他不好贸然进京,只好叫自家姑娘去聊表思念。
这一去,却叫女儿心生顽疾,久病难医,也给杨家带来祸事。
扬州多雨,四面环山,地形险峻,洪涝频发。朝廷每年拨下的赈灾款和修建运河的银两不少,却不见成效,其中蹊跷,不必细想。
李延明为县官,实则是皇帝派来整治贪官污吏的一把刀。
他少年心性,心高气傲,初生牛犊不怕虎,不免得罪了许多人。在官场上与人虚与委蛇,推杯换盏时,一两次醉酒,便被人戳破了心事。
他自知应是此生不能相见,也不怕被人抓到把柄,亲朋家眷不能倾诉,便将苦水毫无保留地倒了出来。
那名官员心底发笑,顺藤摸瓜,竟真找到了杨家小姐,也不知暗中使了什么计量,官员处决那日,杨家被钉在了罪名状上。
一幢幢,一件件,大小罪过,毫无根由。清白之家化作流放狱囚。
历时三年,再次回京,李延喜气洋洋,从县令变成功臣,仕途光明璀璨,他坐在高头大马上,不经意的一个侧目,却又回到放榜那日。
心头颤动,久不停息。
杨柳儿一身素尘,跟在流放的队伍里,她长发披散,头发干枯的垂在腰间,可又有几缕快落到脚上,就那么拖着铁链,赤着脚一步一步缓缓走着,看来的瞳眸依旧黑白分明,却又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李延当时满心讶异,充满了重见意中人的欢喜,便没有细究其中缘故。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倔强。
面对仇人的倔强,想要复仇的……倔强。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少女赤着脚登上李延的马车时,阳春三月,春光明媚,地面却是黑的,犯人在前方行走,脚底脏污。
战士出征,杨柳送别。
可杨柳儿离开,却是犯人送别。
她坐在马车上,听李延诉说思念之情,低低笑了。
马车的长帘缠住头发,发丝柔顺的被挽成绾,戴上金钗,垂垂欲散,十六岁的那方白帕落下,不是好姻缘,原是索命锁。
锁头缠住她,又缠住尚书小姐,缠住李薇,钥匙缠在她们身上,吊着,转着,却怎么也拿不下,解不开。
杨家一事牵连尚书,告老还乡成了家破人亡,李延却凭借大义灭亲的品行,一路高升,仕途美满。
“杨家小姐一介孤女,却敢只身复仇,可见其心性坚韧。”郁辞垂眼,突兀的插了一句。
张阁老瞥见他那难得一见的神色,其中怜悯敬佩不少,暗暗吃惊,更加肯定了康王的品德。
他摸了下胡子,说完了结局:“虽是值得赞叹,可亦危险,她有了李薇后,被李延关在房里,复仇不能,反而在大雪纷飞日冻死了。”
郁辞拿茶杯的指节一动,抛开思绪,无奈说道:“我来向阁老打听张阁老的秘闻,却无端听了出苦情戏。”
张阁老叹息,这才回到正题:“可这苦情戏正是秘闻,”他往杯中添了些茶,气愤的说,“这件事天下皆知,李延后来也为杨家平反,可若是一开始,他便知道此事有冤情呢?”
郁辞眸色一变,讶异的道:“阁老是说,他本就是有意为之?”
张阁老冷哼,眼中却流露出一些哀怜,道出实情:“当年杨小姐自戕前曾给老夫送来一封名单,里面写满了当年贪污案一事被李延诬陷的清官。”
他鬓边白发随着脊背低垂,一步步走到桌案处,从暗格里摸出一张信笺,递给怔愣的郁辞:“哪有什么误判,那李延分明是处心积虑,顺水推舟。”
*
“女子出嫁,本就是征战。”这是李薇名字的来由,幼时母亲的嘱托被贴在床头,每晚躲在被中忍着泣音去提醒自己。
莫耽于情爱。
阿娘因情而死,大夫人因情而苦,她一直认为都是阿爹的错,势必要冷心冷肠,一直坚持到七岁。
大夫人一席话点醒了梦中人,南柯一梦,原来她连出生都是错。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大夫人递来茶杯,被她一把夺下摔碎,自此成了李府中一个不管不顾的疯子。
但也暗中练就了一身本领。
所以,在小春跟在身后时,李薇便察觉了,十指收紧,摸到袖中的短刃。
“啪。”
刀尖插进墙壁,发出清脆一声,小春闪身躲过,伸出一只胳膊颤巍巍的指着眼前人说:“李小姐这是何故?”
李薇冷笑,直言直语,讽道:“你眼睛有疾?看不出来?”
小春圆润眼眸睁大,笑了下:“确实挺有意思。”
想不到如今天下间的闺阁小姐,一个个都深藏不露,不仅会武,还都挺“能言会道”。
一个明芜,一个李薇,出身高贵,却不守礼制。
李薇无意和人纠缠,抽出刀冷眼看着小春,发问:“你是那日夜闯李府的那个贼?”
小春拂了下发丝,微微笑道:“那可不是我,另有其人,”
李薇哪管那么多,是与不是,左右都另有目的,而深究起来,事事关己,于是胳膊一伸,向前刺去。
小春皱眉,来不及躲闪,斗笠被刀尖划过,白纱破开一道口,向下掉落,她只好抓紧了那一小截布料,向后退去。
微风拂过,风雨欲来”小春单手将刀从袖中抽出,侧身对上李薇。
“没必要,反正最后都是死。”李薇抿唇,手腕用力袭去,额角都有了汗珠。
她用刀姿势简单,只会蛮横的用力刺去,小春一早便看出,只是应明芜吩咐要试探一二,便过家家似的玩闹了几下。
现下看人的模样是无法得出消息了,小春索性不在伪装,胳膊一转,很快占了上风,将刀架在了李薇的脖颈上。
“你会武?”李薇眉头紧皱,语气却有些震惊。
小春笑了笑,破罐子破摔道:“我要不会,我家小姐怎会派我来?”
“小姐?”李薇抓住字眼,想通了始末,“你们想进书柜暗道?”
“对,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是江湖中人,你爹牵扯进了一些事情,命不久矣。”小春假意将刀在逼近一寸,随口吓唬,却得到意外的反应。
李薇面色平静,甚至有些不满:“他倒死的轻易。”
小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