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帝都最权威的医院。

街道漆黑一片，整座城市都在熟睡，只有医院依旧灯火通明。

条件优渥的单人VIP套房里，充斥着酒精和消毒水的气味，崔疏桐躺在病床上，形如枯槁，眼窝凹陷，脸色苍白，整个人几乎瘦的不成样子。

“啪”的巴掌声打破了病房的安静。

“都是你这个女人害的！”孙丽荣气的咬牙切齿，狠狠扇了周敏敏一巴掌：“如果不是因为你，疏桐就不会出车祸，也不会诱发基因病的！”

周敏敏跪在床边哭的泣不成声，重重磕头认错：“对不起，孙阿姨，都是我的错……”

她磕的很用力，地板都传出“咚咚”的闷响，都说医院的墙壁听过世上最虔诚的祈祷，她希望地板也能听到她的祈祷，若世上真有神灵，她希望代替崔疏桐，希望躺在病床上的人是她。

这两年，崔疏桐总是身体不舒服，稍微受凉就会感冒发烧，要么就是频繁胃痛胃溃疡，抵抗力很差，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车祸留下的后遗症。

直到他在考古现场吐出鲜血，才被医生看出不对劲，并安排他去做基因检测。

崔疏桐惶恐不安，焦急地等待检查结束，直到诊断结果出来，确诊他是“脊髓空洞症”。

“这是什么病？很严重吗？”他疑惑地皱了皱眉，从未听说过这种疾病。

可考古队的医生看到后，脸色直接变了，神色大骇，当即命令他停止了全部的工作，不停打电话为他联系医院。

崔疏桐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心里是前所未有的不安……

很快，他被转入帝都最权威的医院，医生都是治疗脊髓方面的权威专家，还有顶尖的神外专家，个个看着他的病情都神色凝重，不停地摇头。

崔疏桐隐约知道了自己的病情，简单来说，如果把人比作胡萝卜，那么脊髓空洞好比一根空心萝卜，里面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空洞，空洞不断膨大就会破坏周围脊髓神经组织，从而引起一系列临床症状。

此前他一直以为自己胃痛，胃溃疡，其实都是误诊，真正原因是脊髓空洞引起的。

这种隐形基因病的发病概率很低，目前全球仅有几十例文献记录，参考资料非常少，风险很大，也不容易治愈。

医生还告诉他：“本来他属于隐形携带者，按理说不发病的，因为车祸才诱发了病变。”

如今他也不适合做手术，身体素质太差，此前又被各种庸医耽误了最佳治疗时机，目前只能保守治疗。

医生束手无策：“病人之前经常日夜颠倒工作，太拼命了，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也让病情加剧了，早就不具备做手术的条件了……”

虽然医生讲的很委婉，但所有人都听明白了，一个人看着好好的，内里却出现了空洞，岂不就像空心树一样，时日不多了？

孙丽荣跪在病床前，哭得机会快要晕厥过去了，即使拿周敏敏撒气又怎样呢？

也换不回来儿子的命了。

崔家所有人都站在病房里，崔长年也是一脸懊悔，之前去墓地的时候，崔疏桐身体就出现过不适应的情况，当时他还骂儿子矫情……

如今想起来就后悔，考古队明明有的是青年才俊，他干嘛非得让孩子去拼命表现？

“妈。”

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终于开口，声音虚弱无力，所有人都听到了，病房也恢复了寂静冷清。

“不要拿敏敏撒气。”

崔疏桐睁开眼，被吵得脑子疼：“你们都别吵了，都出去吧，让我安静一会。”

此言一出，大家都很识趣，崔裕景和苏清最先出去，而孙丽荣哭得直不起来腰，还是崔长年把她给拉走的。

落在最后的是周敏敏，崔疏桐叫住了她：“敏敏，抱歉，我妈情绪太激动了，你一定很痛吧？一定要出去找医生上点药。”

他都这样了，居然还这么关心她，周敏敏顿时就忍不住，重新跪在病床前，不停忏悔：“疏桐哥，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敏敏，不要哭，”他伸手抓住了她，“站起来。”

周敏敏不停啜泣，站起来拉住他的手，豆大的泪滴不停往下掉，悲痛欲绝。

病床上的男人十分虚弱，脸色苍白地像吸血鬼：“敏敏，不要太自责，我命里注定有这场劫难，一切都不怪你。”

“敏敏，我要谢谢你，谢谢你陪我演了一出戏，赶走了锦书。”

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

方锦书以为崔疏桐移情别恋，以为被他抛弃了，其实是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所以才让周敏敏陪着演了一出戏。

周敏敏一愣，泪水半挂在脸上：“你都要离开了，为什么不愿意让她知道真相，难道不怕她日后伤心吗？”

病床上的人嘴唇泛白，面容没有一丝血色，说话的声音很虚弱：“她能忘了我，才是最好的。”

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确保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周敏敏含泪离开后，徒留崔疏桐躺在病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耳朵听着仪器发出的滴答声音，每一分一秒，都很难熬，仿佛是在提醒他死亡的倒计时。

他想起他们曾讨论过的童话里灰姑娘的话题，他曾说，那些因为家世背景放弃的恋人，本身就是因为不够爱，才被迫分开的。

可他与方锦书，恰恰就是因为太爱，所以才不能在一起。

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如蜡烛燃烧只剩灰烬，可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如清晨最鲜艳的玫瑰，娇艳欲滴。

他已是将死之人，还是不要在她心里留下太重要的位置了。

他的锦书，是世界上最重情重义的傻姑娘，若她得知真相，必定会倔强地陪他走完最后一程，甚至会孑然一身，终生不嫁。

可那样孤零零活在世上，太孤独了。

“圆圆，我已经为你的一生做好了打算，这一生，你尽管去体验各种未知，勇敢去爱就好。”

他会为她留下一笔不菲的遗产，终生都不会被物质束缚，一生都不会贫穷，一生都锦衣玉食。

“圆圆，我们两个人，只要有一个人能得偿所愿就可以了。”

……

得知方锦书结婚的那天，崔疏桐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被惊的剧烈咳嗽，“哇”地在医院吐出一大滩血。

他从苏清嘴里得知，方锦书如今的男朋友就是当年写信的那位笔友，张声温。

哦，听到这个名字他恍然大悟，随即释然一笑，人生还真像小说。

如果是在小说里，她和张声温才是命中注定，他不过是被一笔带过的邪恶前男友，连同那些过往都会一笔带过。

可他不愿意，他执着地、固执地守在原地，他悲痛欲绝，情绪完全失控了，心里彻底空了，还有什么能比心上人结婚更伤心的呢？

“圆圆，你不能丢下我！”

他彻底失控，一想到她即将为人妻，为人母，和另外一个男人厮守终生，再也没有他插足的份了。

他身体痛，心更痛，甚至忍不住给她打过去一个电话，祝她新婚愉快。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努力平复呼吸，让自己的声音看起来很正常：“圆圆，听说你要结婚了？”

“嗯。”方锦书的声音倒是很平淡，她已经不再爱了，也彻底放下了。

随后，两人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

崔疏桐舔了舔干枯的嘴皮子，艰难开口：“圆圆，祝你幸福。”

“疏桐哥，你也要幸福。”方锦书的声音依然很平淡，只是有些介意地说：“以后……别再给我打电话了，我们就这样吧。”

“好。”崔疏桐呼吸沉重，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圆圆，我不会再打扰你了，只是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还爱不爱我？”

他的声音可怜兮兮的，就像一条流浪狗，在等待她的垂帘。

方锦书愣了愣，不懂他怎么会问这个，只是闷闷回道：“我喜欢的是地理，不是医学。”

这话一语双关。

她年少最爱的是地理，却被张梅逼着报了医学；她最先遇见的是张声温，只是阴差阳错来到崔家，和崔疏桐有了一段缘分。

可她还是走过了那些弯路，顺利学到地理，也和张声温重逢了。

“医学”和“崔疏桐”都是她成长的弯路，“地理”和“张声温”才是她的最终归宿。

往后余生，她会遵循自己的本能热爱。

电话那端传来一声轻叹：“崔疏桐，我对你没什么爱不爱的，我们以后……就老死不相往来吧。”

等崔疏桐回过神时，那边的电话早就已经挂断了。

“圆圆，这一世，是我对不起你。”

他痛哭流涕，趴在病床泣不成声，她说要“老死不相往来”，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很快就没有我的存在了。

“圆圆，我不久将于人世，我们是真的老死不相往来了。”

他情绪完全失控，发疯一般在病房大吼大叫，最后体力不支，“嘭”一声，倒在了病房冰冷的地板上。

很快医生和护士听到声响冲进来，慌忙将他扶到床上：“病人有生命危险！快，快，快去叫医生！”

不知何时，崔疏桐再次醒了过来，此时已是黑夜，他看了一眼手机，凌晨三点。

医院的灯照的眼疼，他转头看向窗外的月，今晚不是满月，而是月牙弯弯挂在枝头。

太久没有下床，他起来活动了一下肢体，恍惚想到自己名字的由来，是源自苏轼的一首诗“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老爷子觉得这首诗的意境很美，亲自给他取名“崔疏桐”，可不知怎么回事，他小时候频频生病，后来算命先生说，这个名字里的“疏”寓意不太好，给他改了“崔书桐”。

自从改成“读书”的“书”，他再也没有生过病，可他还是躲不过命运的安排。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他轻吟这首诗，爸爸总说意境美，未料这首诗写满了他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