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容身上没有大毛病,只是早年过得不好,落了病根没治完全,时时乏累,从前是肖戈去抓药,现在轮到楼窈。
肖容还叫人抓了副调养身子的药,那是给楼窈的,她没提自己身上的老毛病,但她走路总是别扭,肖容就看出来了。再说,妓女么,身上有什么病都好猜。
公主的玉珠串一直没找到,采买太监卖出来以后混进了盛花楼这类地方,左右来回交易,实属难办。当朝公主是两代帝王的胞姐,她的事不容轻视,即便是一小串珠子,都比底下奴才的命贵。
公主发了脾气,底下没一个好受的,连司礼监的老祖宗都挨罚了,肖容是在老祖宗底下办事的,老祖宗挨罚,他也跟着挨罚,在朝天殿跪了一天一夜,所幸老祖宗还算有点良知,看他发起了病,批他半日休,他回宅子时连话都说不出几句,躺了半晌,不见一点好转。
楼窈煎完药端进来,肖容已经醒了,靠在床头翻一本泛黄的旧书,她悄悄走过去,把药盘呈上,“大人,您现在喝么?”
肖容嗯一声,端过药碗,慢慢吹着喝,搅勺子的空余间,他问:“肖止呢,往常不是他非要来端药递药的?”
楼窈找来小矮凳坐在床边,把手放在大腿上,像个听话的孩子,“肖止说他临时被头上的人喊回去当值了。”她顿了顿,弯起唇畔笑看肖容,“大人,您要是不嫌弃,以后您染病,我都来照顾您吧,我心细,不比谁差。”
肖容像拍肖止的脑瓜一样,轻拍楼窈的脑瓜,“你若乐意,都可以,但不要强求自己。”
“不强求,我很乐意!
夜里肖容有了精神,宫里缺不得人,把他喊了回去,楼窈冒着雨追上去给他带了件外袍,怕他再受冷。
梅雨季的雨像没完没了,又很突然,一连十几日,这都这样,楼窈这日出门没带伞,回来时又落起暴雨。
宅子坐落在深巷,少不得要多走几步路,楼窈怕淋病了,遮头顶一路跑回去,站在巷口,隔远瞧见宅子门前站着一个人,她再熟悉不过。
楼窈转身要跑,他先一步叫住她,“窈窈!”
他三步作两步追来,纸伞撑过楼窈的头顶,为她遮雨,他放柔声线,低下腰和楼窈平视,“窈窈,你不是说好等我赎你么?怎么跟个太监走了。你过得还好么?”
楼窈略抬头,看了一圈这把伞,一圈竹纹,颇有几分文人书生气,她看了会儿才回神,垂下眸说:“常郎,你走吧。”
“你过得并不好,是么?”
他瞎了,她过得可好了。
这里离宅子近,楼窈不敢撒气,她怕肖戈撞见,告诉了肖容。
楼窈弯起眼唇,永远一模一样的笑,“没有,肖大人对我很好”
常竹却把楼窈的催赶理解成了她担心他被肖容发现,他握紧楼窈的腕,信誓旦旦:“窈窈,既然你出来了,就跟我走吧,我们一起走。”
“……”楼窈有点挂不住笑,装都装不下去,她扯手,他更用力,她不扯了,重新笑起来,安抚他,“常郎,松手,咱们好好说。”
常竹很听楼窈的话,她说了,他立刻照做,还捧她的手,用嘴去吹被他抓红的地方。
常竹专注吹了很久,楼窈不耐烦,连翻几个白眼他都没看见。
常竹道:“窈窈,咱们走到京外去,在一处村子落脚,然后成亲生子,你觉得好吗?”
“不好,我是肖大人的丫鬟。”楼窈拒绝。
“你和我偷跑就好了。”
“你不参加科考了么?”
常竹思忖不过片刻,“为了你,我可以不去。”
眼见天色很晚了,雨中闪白光,是要打雷的迹象,到时打雷,劈死他得了!楼窈真听不下去,又好说歹说,他楞不听,只一心带她走,甚至动手。
楼窈被他气急,不停反抗,常竹看她不识相的,更是气上心头,蓦地吼道:“肖容一个臭太监,能对你多好!有我对你好么?你个没良心的妓女!”
楼窈一怔,样板的笑变得扭曲,在她稚楚的脸上格格不入,说阴森不为过,她照着常竹的手使劲掐拧,想以此恐吓叫他后退,可越掐,他越起劲。
常竹将伞丢开,暴雨瞬间淋湿二人,他把着楼窈肩膀,磨牙道:“窈窈,我说错了么?你敢不敢叫肖容看见你身上的痕迹?”
楼窈登时愤恨瞪大眼,她侧头猛地一撞,把常竹撞到胡同墙上,她摸出袖间短匕首,寒尖露出来,她忍无可忍,“你这连太监也不如的男人,多了个累赘的东西以为就能赶得上人家了!一两银子你凑了几年,凑出来了吗!你不去科考,是本来就考不上,还想赖在我身上,说什么为了我!你这话换一个姑娘说,她信,我不信!”
楼窈握紧匕首,手在发抖,她铁了心要扎穿常竹,却又听见熟悉的脚步声。
她短暂犹豫,常竹看见了刀,赶紧爬起来,连伞都来不及捡,窜进另一条胡同道中。
满天的雨珠钻进衣襟,楼窈眼睛都睁不开了,直到有人再次给她撑伞,用袖子抹去她眼皮上的雨。
“进屋去。”肖容什么也没问。
他们并肩而行,越过地上的竹伞,谁都没有去看它。
外面的雷还是打了起来,紫电把京畿劈作千万瓣,就算是在深巷的肖宅,也被白光与紫电照亮。
楼窈沐浴完,才刚擦干头发,一头瀑发散在背后,穿了素白的寝衣,衬得她身形更瘦更小,她胡乱揉一把脸,把眼睛和脸颊揉得泛红,又往自己身上撒了花粉,沿着屋檐钻到肖容房外。
肖容还没歇下,轩窗透着烛光,楼窈找了个熟悉的位置,站在屋檐下偷听,可他们说话声音太小,她完全听不清。
“督主还是比较好说话的。”随着这声音变大,门开了,肖止跑了出来,遇上偷听的楼窈,已是见怪不怪,他多看她几眼,打头一回没去数落她,拎着伞去了。
“楼窈,有事找我吗?”屋内,肖容的声音很平静。
楼窈窃窃地扒在门边,只露两只眼睛,忽来一道雷瞬下,她跟个受惊的猫儿似地缩头抖身,又不死心地露出脸蛋,可怜兮兮,“大人,打雷下雨,我怕。”
一时没得到回答,又是一阵雷,楼窈吓得腿发软,倒在门口不省人事,肖容拿她没办法,过来搀她,将门轻轻带上。
搀着瘦弱的少女,隔着一层薄料子,不必刻意去摸就能感觉到她削瘦凸出的背脊,她整个人就那么小一个,脆弱得像是一碰就碎。但肖容知道,她不是的。
肖容把楼窈带到床榻边,扶她坐下,“你去床上睡,我守着你。”
楼窈乖乖应好,褪掉鞋子缩进被窝里,床榻没有很软,太软的床睡了对腰背不好,她蹭了蹭枕头,枕头上有肖容的气息,苦涩的药木,宫中宦人常用的有点沉厚的香粉,清香的皂角,还有她每回都故意在他衣上撒下的花粉香。
肖容说的守,是指他坐在案前处理公事,楼窈懊恼拍头,应该装得更害怕才对。
屋外雷声愈来愈大,恨不能劈裂梁木,贯穿耳膜,下雨天潮湿,楼窈的老毛病又犯了,她把自己抱膝蜷起来,没察觉到自己呼吸声过大过乱。
神思混沌到连床榻边凹下一块也没发现。
“上回给你开的药,没有效果吗?”肖容轻缓地拉开一截被子,楼窈缩在被窝里,他怕她出不上气儿。
楼窈背对着肖容,摇头。
“哪里难受,能告诉我吗?”
“腰,腹,”楼窈把头埋进枕头里,遮住脸,手慢慢摸到大腿外侧,向内移,声音逐渐小到快听不见,“还有这里。”
“待明日重新去抓几副药来吧。”
“啊?嗯……好。”
楼窈作疼得厉害,脑子只有混乱,混乱,混乱,额头全是汗,浑身发烫,唯有靠枕头里的药木气息叫她安定一点。
可她被捞起来了。
楼窈恍惚睁眼,入目只有黑,她进了一个怀抱,一个有点温暖,浸满药木与花粉味道的怀抱。
“是我唐突你,你不要介怀,”肖容的声音第一次离楼窈这么近,就在她耳边,温温柔柔的,分明说这样没有礼貌的话,可叫她心里生出兴奋。
腰肢多了一双手,掌心,指尖,都明显得仿佛毫无阻拦,他替她揉着,间或问她会不会力太大。
楼窈得意地勾起唇,犯病不在预料中,他抱她也不在预料中,真是赚了。
“楼窈,你知道吗?”
“嗯?”
“你偷笑时嘴巴会动,我能感受到。”
“……”楼窈垮了笑。
她不笑,他却有了笑,只是很小一声,她听见了,还是忍不住弯唇。
他是不是对她很特殊?
可她还是想起,要是他知道自己和嫦镜一样坏,也会说出那句,她可怜可恨吧。
楼窈闷闷地趴在肖容怀里,故意探手到肩后,将寝衣拉开,把薄背露出,背上有一块瘢痕增生,凸出的肉呈现一个牙印状。
这就是常竹所说的,她身上的痕迹,还是他留下的,真恶心呵!她早想和他拼了命算了,可她天生的贪生,不愿意死。
死了,哪遇得上肖大人!
想来想去,又想回来了,她觉得肖容是对谁都一样,哪天换了个人,他照样会给她赎身,给她揉腰。
算了,谁管?她楼窈就是又坏心眼又卑劣,她先到先得,不可能有后人,她不允许。
“你想让我帮你找人治这块蹭生疤痕吗?我估计不太行,其他的痕迹倒是可以试试。”肖容一手把楼窈的衣裳扒拉回来,一手探到她另一侧腰肢,继续揉捏按摩。
“不,不是,”楼窈悻悻地抓好衣领,不让它们再落下,她想掐着娇柔的声嗓,乞求贵人帮她出口气,可是她现在面对的是肖容,他不是一个客人,她也不是妓女,他对她,如对所有正常人一样。她不敢,也不好意思再这样做了。
这可真奇怪,她分明才脱离那处地狱不过几月的时间,竟然有了自尊这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