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容步入雅室,正座上东歪西斜坐着殷督公,他专注地掐烟丝,室内弥着檀香骨木的醇厚气味,说不上好闻,亦不能叫难闻。
塞好了烟丝,殷督公把烟嘴拎起来瞧了瞧,确认弄好了,点了火绒,才道:“肖大人,坐。”
室内泛了紫青透明的烟雾,肖容找了个离殷督公很远的地儿坐,任他一个人吞云吐雾。
“老祖宗夸你办事好,一锅端了盛花楼,查了不少贵人遗物,说要奖你,”紫烟半掩殷督公的脸,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从缭绕雾气中,隐约能知道他是看着肖容的,“要我说,功劳不归你,也不归我东厂,该归你家那小妓女。”
肖容认真去思考殷督公的话,点头,“是该归她。”
“肖大人,你太虚伪了,”殷督公罢了烟斗,夹块菜吃,没吃几口就皱眉啧声,“难吃死了,就这么着吧!我找你也没别的,就给老祖宗传个话而已,你要什么奖赏自个儿讨他去要。”
他骂骂咧咧起身,问肖容:“有家戏院不错,你去不去听?”
“督公盛邀,肖某不敢拒。”
戏院不大,一个戏台,台后是唱戏的住的地方,台下是坐席,肖容和殷督公坐在离台子稍远的地方,隐在一片黑中,场里咿咿呀呀,鼓锣震天。
殷督公坐在这儿掐烟丝,专注得很,肖容却不大受得了,没听多久同他告了辞,往戏院外去,不知为何,他想回宅子,又不想回,宅子里多了一条叫他头疼的小尾巴。
“干爹,林淑莲他们回村了,”肖止跟在肖容身后,“今天他们不知怎的,跑去衙门报案,只是没人搭理。”
“嗯,辛苦你了,”肖容拍拍肖止的脑瓜,
肖止从袖子里提溜出一袋酥点,“刚买的,干爹你吃么?我瞧你最近总买。”
“……”
离两人很远的胡同墙后,有一道瘦小的身影,形影不离,跟了一路,她频繁地失了分寸,离肖容二人过近,每每肖容停步,她就紧张得背对他们。
肖止压低声,“干爹,有人跟着,不会是盛花楼的人回来报复我们的吧?”
“我们有做什么亏心事吗?”肖容笑着看肖止,温声。
“你叫殷督公端了盛花楼呀,殷督公也真是心子大,连证据都没有就信你说的去……”
“肖止,安静些。”
肖止噤声。
他们回了宅子,间隔一盏烛左右的时间,楼窈提着药包回来了,她煎完药就给肖容端去,也不做别的,端了就走。
日子这样一日日去,肖容照常地入宫,出宫,时而有闲,会和殷督公去戏院听听戏,他不爱听戏,只是没由的想逃,逃什么呢?
大抵是逃楼窈吧。
宫中当差的宦人,少不了要学一套观察人的功夫,楼窈长期而来的行为,肖容是看得出的。
起初肖容骗自己,楼窈的献好是改不掉旧习,他对她的献好无能为力,他有时后悔给她赎身,但这念头极小,要是不带她走,她就在那么个地方度过,他实属不忍。
后来楼窈也不知被谁教唆了,愈发大胆,他不忍说重话,也不忍打破这层泡影,他认他自己在她心里是一个救了她的好人,但他不是什么好人。
入了深夏天气闷热,乌云遮月,看起来又要暴雨,远天闪白光,指不定还要打雷,一想起打雷,肖容就忍不住想起楼窈,她好像很怕打雷下雨。
推开房门,闻见房内闷香撩绕,肖容去点灯,烛光燃起时,不禁愣住,他的床榻上竟多了一床绣鸳鸯的锦被。
只有即将新婚和刚新婚完的人家才会备这样的床褥,要是没有成婚却有了这样的床褥,是要遭诟病的。
“大人,你要成亲啊?”楼窈好奇的声儿突然在背后响起,她端药进来,放桌上,“药煎好了,我先回去了。”
“楼窈。”
楼窈回头,“嗯?怎么了,大人。”
“为什么要这样做?”
“什么意思?”楼窈睁大眼睛,“大人,你在说什么?”
肖容彻底没了笑容,却还是没有恼她的神情,楼窈从来就没见过他真的生气,她想他是生来的就没有脾气,整个人像假的。
罢了。
肖容带上了门,将药喝尽,洗漱完后他没去床上歇,就着椅子坐,闭了眼便算入睡。
夜里打了雷,雨珠随风挂进窗,肖容恍惚醒来,只觉脑际昏沉,浑身失力,他听到了喘息声,是自己的,他抬手摸了摸额角,尽是冷汗。
敲门声响了,小声,杂乱无章。
“大人,打雷下雨,我怕。”楼窈切怯怯的声微微发颤,她声音弱到暴雨都快将它掩盖。
雷电狂劈,骤雨凌乱。
肖容闭眼靠在椅中,呼吸已全散乱,他没有说话,他意外,楼窈竟然会想到对一个阉人下药,意义在于羞辱她自己么?
听着楼窈在门外被雷声吓到啜泣的声音,肖容不想承认,但也必须承认,他好想好想,抱一抱她。
他没有常人的能力,也不会有常人的欲望,只有难抒的烦躁和混乱的意识。
“吱呀——”门开了。
肖容迷糊到忘了楼窈是胆大的,她肯定一早偷了门匙。
楼窈进来时,脸上没有被吓到惨白的血色,反而挂着难掩的兴奋,她没有穿鞋,光着脚靠近,俯身在肖容前方,“大人,孙琳琅背地将你贬得一文不值,你有没有生过气?”
“林淑莲和你退婚,你有没有生过气?”
“你怎么常去戏院?那里总没有戏子给你赎。”
“换一个人,你也会赎她,给她揉腰,给她接酥渣,喂她吃梅子,是不是?”
接二连三.反复质问,句句逼人,肖容从来没有设想过楼窈干得出这种事,可他不想对她生气,他压着难受,问:“你从什么时候跟踪我的?”
楼窈歪着头,笑答:“我从来没跟踪您。”
那就是一直跟踪了。
肖容再问:“谁教你这样干的?”
楼窈答:“没人教我,非要说么,殷督主给了我些启发。”
肖容问完,无话,楼窈上前抓他的手,“大人,您快生气啊,气我,恼我,凶我,骂我打我也可以,您怎么对我和对谁都一样,连生气都不愿意施舍?”
楼窈手上没什么劲儿,尽管她抓得很用力了,也没有抓疼肖容,眼前逼问的楼窈,神色近乎偏执的扭曲,她像一只被捡回来的猫儿,养好了伤就开始捉弄人,用不讨喜的方式去求得怜爱。但楼窈不是猫儿,是一个人,从小长在歪曲环境中的人,没有人教她怎么对人。
目光慢慢从相触的手,移到楼窈脸上,微仰视她,“我冲你生气,以此你得到了什么?”
楼窈有一霎的停滞,道:“这样我就知道大人对我和对别人不一样。”
“为什么非要证明我对你和对别人不一样呢?”
楼窈呆了下,为什么呢?她也不知道,或许是见不得别人好,或许是想一个人独占肖容。
“你无法回答我吗,”肖容语气平淡,没有逼她,他真的平淡吗?答案是假的,他已经不太能平淡了,但他不想看见楼窈一时冲动,“当今晚没有发生任何事,回去歇吧。”
“我不!”楼窈一听肖容要赶她,整个人激动起来,她抓他的手更使劲,甚至她人靠近,直凑到肖容脸前,“大人,从此以后只对我一人好,好不好?”
她非但没冷静,反而更应激,肖容还没想到话来答,忽地与她毫无距离的触碰。
楼窈有浑身歪本事,亲起人来有她的法子,只轻轻触碰,点点轻啄,叫肖容彻底无措,他体内残留的烦闷卷回,他却还是不敢抱她。
楼窈不再亲肖容,做错事般地撤身后退,后腰撞上案桌,她不稳,摔跪在地上,肖容立刻担忧,忙去扶她。
蜡烛燃尽,屋内陷入黑暗。
“大人,好疼,”黑暗中,有楼窈委屈的哭声,肖容把她扶起,趁他脑子混乱,楼窈几步跳到床上去坐着,她捏了捏脚踝,可怜道,“扭脚了,我错了,我再不敢轻薄大人了。”
肖容不知叹了几次气,他好想逃,逃到宫里去,但他现在逃不走了,他走,她必然追,早知道楼窈是这样的性子,他一定不回家,可心底有一株小芽,它好像,是欢喜着的。
肖容无可奈何,他缓缓蹲下来,抬起楼窈的脚腕,“这里疼吗?”
“不是。”
他挪动指尖,“这里呢?”
“不疼。”
检查伤处好像就能让楼窈冷静一点,不对他动手动脚,于是他放慢速度,害怕她再乱来。
楼窈也发现了,肖容在故意拖时间,难不成拖下去就好了么?不,不会好,她干脆一起蹲下来,伸出胳膊,揽肖容的脖子。
肖容一躲再躲,直到背抵床栏,无路可退,楼窈趴上他肩膀,“大人,我见过的太监多了去了,您这样儿的我没见过,我喜欢得紧,我没对谁说过真话,只对您掏心!”
楼窈用额头蹭肖容的下颌,“我给肖戈说,你找他,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要来,到时他看我衣衫乱得不行,您这干爹要怎么解释?我是看出来了,您想把他往正形的养。”
肖容听出来她的意思了,就是想要误会生事,把他们绑在一起。
小尾巴卷得太紧了,肖容扒不开,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她身上的花粉香气,“这样对你自己好吗?”
“好啊,特别好!”楼窈开心地笑起来。
肖容抬了手,将碰到楼窈的背脊,还是放下,“别这般糟践自己,这世上有很多好的人,你没有见过,才会对我有这样的想法。”
楼窈执拗,根本不听肖容的说,雷雨并袭,门外有童声。
“干爹,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楼窈窃喜出声,“大人,我们分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