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院缺了人,就显得大而空荡,每每风吹,把桃花瓣吹落一地,久积不扫,花瓣烂在地里,不好看,踩来踩去的也容易脏了裙摆,尤镶月一个人扫,晨起落瓣,日落扫瓣。
她架了个秋千藤在戏院里边儿,扫累了就坐着歇一歇,日子过了一半,糊弄了一半。
到了晚些时候,有时殷祟光不忙,会过来找她一起用晚膳,用完就要赶回东厂继续忙,她倒也不多想些什么,等他走了,她自个儿转两圈消消食,洗漱完便躺下。
时间一长,戏台蒙了尘,只有戏院后方那楼阁亮着,证明戏院还有人。
尤镶月刚洗漱完,抱了一叠戏文折子到床榻上去,刚架好蜡烛,门外一阵脚步,轻而灵动,一听便是庾栗。
庾栗的活计很忙,得空很少,一有空就要回来挨她镶月姐一块睡,今儿又跑回来了,只不过这回回来,她神神秘秘的,又有些紧张在脸上。
“要说什么?”尤镶月很了解庾栗,她憋不住事儿,回来之后在屋里转来转去。
庾栗唇角似翘非翘,脸颊上两团粉红,像院子里那几棵树上的桃花,娇俏,动人。
尤镶月搁下戏文折子,扇灭烛火,打个呵欠掀被翻身,“你不说,我可要睡了。”
庾栗见势当即蹬掉绣鞋,爬上床来,急急躁躁的跟个小猴儿似的,这小猴儿偏嘴严,光扒拉尤镶月,尤镶月装睡,她就不肯说。
“镶月姐,你真睡了啊?”小猴儿爬到床内侧来,掀开被子钻进去,抱住尤镶月,“我跟你讲个事儿,我有点拿不定主意……”
尤镶月睁开眼,这小猴儿小,年纪小,身子也小,这么一丁点缩在她怀里,难免叫人心里柔软,她把庾栗额头的一层刘海捞到头顶上去,以免她贴得这么近,头发黏着额头难受,“你说,我听着的。”
刘海被撩到头顶,额头光溜的,庾栗觉得可生怪异。大姒的大多数女儿家未出阁前都要留一层薄薄的刘海,嫁了人才梳上去,这规矩过了很久了,说来也只有一部分人守这规矩,庾栗就是其一。
她赶紧把刘海从头顶扒回来,趴进尤镶月怀里,嘀嘀咕咕的,“我这阵子不是去客栈做活计了么,本来没做过,不能那么快去做掌柜管事的。”
“但是呢?”尤镶月很快读懂庾栗的话中话,她瞧见她对那刘海那么在意,心底其实已经有个数了。
“但是,有个人推荐我……我才能做上去。他说他在戏院见过我,知道我管事管得好,”庾栗声如蚊呐,越说越小。
少女羞涩时会躲闪,躲到一切令她心安的地方,她依赖地抱紧尤镶月,费了好大劲儿鼓气,才继续说:“他常照顾我,还教我怎么办事,我觉得,觉得,他人挺好的。”
“嗯,然后呢?”尤镶月轻缓地顺她的背,她太紧张了,连背上都起薄汗,“你对他,有别样的想法?”
庾栗支支吾吾,“我,可能,但是……”
“让镶月姐算算,”尤镶月边给她掖被角边思量,“你今年也满了十五,要是想嫁人,就给你哥哥书一封去,他答应了,我就帮你操办,我好歹算你半个娘家人不是。”
“可不都要男方下聘么?我们这主动去的,不会被说闲话么?”庾栗的忧心在这儿,这点忧心,在尤镶月那儿算不了多大个事。
尤镶月道:“你要是真心喜欢人家,想点法子试探试探他意思,他要也愿意,那就好办。”她一停,总算发现不对劲了,“小栗,你这意思,你不知道他什么想法么?”
“不不,不是的。”
可真难办的,庾栗知道他想法,她还愿意找尤镶月说,说明问题不在于心意。
尤镶月大胆猜,“怎么了,他有家室了,想纳你做妾不成?”
庾栗登时绷直上半身,没的把尤镶月下巴给猛撞了下,她慌慌张张坐起来,“镶月姐,你没事儿吧?都是我浮躁的,把你给撞了。”
尤镶月摸了摸下巴,“没事。”夜里看不清,她凑近去看庾栗,两颊轻轻一贴,感受到庾栗脸蛋烧得滚烫,她无声叹气,“我倒是不反对,但这事你要想清楚,嫁过去了人家那妻子愿不愿意接纳你,你还能不能继续做掌柜,你得自己手上有钱,能养活自己,才不会到了那边受人欺负,还有啊,你还是得书一封给你哥子,我做不了决定。”
“嗯,我晓得了,”庾栗低下头,去攥被角,“我还有个事儿想问。”
“我都听着的。”
“镶月姐,你说,一个人要真能发得下誓称别无二心,还会纳妾么?”庾栗一张小脸皱成一团,她心里有答案,还是要问,想了想,又补一句,“姐,督公纳不纳妾的?”
有权的太监纳几个妾,不算什么稀罕事。
“……”尤镶月被她问得突然,忽地笑出声,只道,“他不会,亦不敢。”
庾栗深吸一口气,声音很弱,“其实我也不想过去做小妾,做小妾连个聘礼都没有。”
尤镶月拉她睡下,“好了,这事儿你再好好考虑,先睡觉吧。”
“可他说,明儿就要来找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才跑回来找你。”
她始终像有话没说完,铺垫了一堆,也没有把真正想说的说出来。
尤镶月只觉两眼一黑,也不知怎么安抚庾栗睡着的,反正自己是一晚上没睡着,等庾栗睡熟,她赶紧书了信给庾峥。
庾栗很早就起了,焦得不行,一面是对那人托了真心,期待着他找她,一面是心里堵着,不愿意去做个妾。
据她所说,那男人叫序清,大庾栗整整十五岁,是个商人,家中世代经商,在京畿立有威望,更甚的家里还出了一名官,大姒对商人没有前朝那般排斥打压,这样的家室,对比很多人来说,已经非常优渥了。
可到底算不上多么好个伴儿。
小姑娘没和男人打过交道,见过几次面,说过几句话,受过几次好,就喜欢人家喜欢得不得了,昨儿夜里睡着了还在念序清的名字。
尤镶月略有些愁,要是对方年轻些,又没有妻儿,庾栗嫁过去不是不可以,可现实偏偏相反。
庾栗在院子里荡秋千,她荡得快要飞到树杈子上去了,还一个劲地咧嘴傻笑,“镶月姐,你这秋千搭得真紧实!”
尤镶月喝了口茶,点头应和。
戏院门被叩响,尤镶月搁了茶盏去开门,迎面是位看上去温文儒雅的公子,一身素青,颇有几分读书人的斯文样儿。
尤镶月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人,问:“您是序先生?”
他含笑点头,“正是,我来找庾栗,她可在?”
“在,您进来吧。”尤镶月将戏院门敞开,敞得像平日戏院开张那样,她就是要这样,不能让这事遮遮掩掩的,万一他妻儿都不知道他出来纳小姑娘做妾怎么办。
序清朝她一笑,缓步入戏院,刚一进入,便用目光量戏院,最后落到秋千上的庾栗,她已经没荡那么高了,只轻轻晃两下。
庾栗脸上笑容也方才他不在时灿烂,总像是强笑,尤镶月生出疑心,轻蹙起眉去斟茶。
“小栗,你可有想好?你若想好,明儿就能入序家,只是序家有规矩,妾入不了族谱,”序清再次看过戏院,笑着接过尤镶月递来的茶,“恐怕你以后也没办法回这里了,家里人不允许我娶戏子,你要以掌柜的身份过来。”
庾栗迟疑了,面露动摇,她想不出来,偏头喊尤镶月,“镶月姐。”
一起住了十多年,尤镶月从昨夜起就觉得奇怪,现在更是奇怪,庾栗像是对他有点意思,却没到非要嫁过去不可的程度,如今优柔寡断的,怪了。
“我看还是让小栗再想想的好,”尤镶月语气很淡,口气中已经夹着不答应的意味
序清听懂了,没说什么,他靠近庾栗,想拉她手,“小栗,我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不知你愿不愿意?”
“算了吧!”庾栗一下甩开序清的手 。
序清眯了眯眼,压低声音,“小栗,你就这样对我吗?我分明对你是真心的,你这点委屈都不肯接受,何谈喜欢我呢。”
“序先生,离这么近恐怕有失分寸,”尤镶月上前隔开他,她护起庾栗朝后院去,“还请您先回去,小栗年纪小,以后再相看也不迟,到时您还喜欢小栗,这事儿咱们再议。”
序清被她推开,在尤镶月无法看见的背后,他狠瞪了庾栗一眼,庾栗吓得缩头抓紧尤镶月。
捕捉到庾栗的情绪不对,尤镶月向后看,序清挂着得体的笑容,向她示意离去。
用晚膳时殷祟光过来了,尤镶月正在庖房里切菜。
“这是什么?”殷祟光指了指菜盘上的菜叶子,“我不要吃这个。”
尤镶月没抬头,细细切着黄瓜丝,“这是给小栗做的。你去剥两个蒜来,待会我要用。”
殷祟光没有立即回话,他转悠一圈,发现尤镶月没有准备她答应好要给他弄的菜,他顿时不满,不耐地哼出声。
“快去。”尤镶月催促。
他不高兴地“哦”了声,敷衍剥两个蒜来。
尤镶月一直在想庾栗的事儿,冷落了殷祟光,殷祟光气得牙痒,他又是蹭的,又是抱的,尤镶月不仅没理他,还嫌他碍事儿。
殷祟光跟她赌气,也不说话,可忍不住,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把她转烦了,她挥挥手,“督公,您今儿可闲?”
“闲,”殷祟光知道她刻意说他,但他不在意,还用手指去绕她的头发,“我今儿能不能留在戏院?”
“不行,小栗在。”尤镶月拒绝。
殷祟光想起,她说,他有话就要说出来,他听她的话,说出来了,“把庾栗赶走。”
“您还是回东厂去吧!”
她说完这话,他立马生气,拉着张臭脸,尤镶月是不愿意惯着他的,面无变化地继续做自己的事,他闹脾气闹得再厉害,也没有过来继续烦她。
只是跟着她,像一张狗皮膏药,她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最后尤镶月没辙,让庾栗睡在外榻,外榻隔床榻有一扇厚屏风的距离,把床帘子拉下来,两方完全看不见。
殷祟光是不要脸了,他已经把总是害羞那个督公掐得半死不活了,尤镶月有时还挺想念他那副样子的。
于是她把手穿插进他的发间,低头去他耳边说了两句,他听了垂下眼把脸别开,羞羞答答的,尤镶月忍不住笑,她一笑,又激得他恼。
尤镶月捏了捏殷祟光的脸,贴着他耳朵轻语,“督公,还气那顿饭吗?月仙让您亲一口,您原谅月仙好不好?”
她说真的?
殷祟光深信不疑,凑过去想亲她,她三度撤身,他本是爬着过去的,她突然后撤,他担心掌下不注意,压到她,躲了几下,却没想到她也在动来动去地躲,稍不留意,殷祟光朝下磕碰了去。
突如其来的触感超出了尤镶月的掌控,她微睁大眼,急忙扯被子盖住双腿,想也没想一巴掌扇下去,把殷祟光往床榻上打。
他没想到她会扇他,捂着脸唔了一声,他被扇得闭了一只眼,侧躺在她身前,一动不动。
巴掌清脆响亮,把外榻的庾栗都吵醒了,她稀里糊涂地坐起来,“镶月姐,你在做什么啊?”
“没事,睡你的。”尤镶月盯着殷祟光半懵怔的脸,他脸上有显眼的三指巴掌印。
庾栗困呼呼的,也没多想,在外边说了句好,倒头又睡着。
直到听到庾栗翻来翻去的声音,确定她睡着了,尤镶月才扯开被子。
她揪起殷祟光的后发,逼他直视自己,他虽不是故意,却还是做贼心虚地转眸,她温笑着俯首贴近,“督公,月仙没让您亲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