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野突然就愣在了原地。
直到旁边的助理过来轻轻推了他两下，伏野才重新回过神，冲站在面前正盯着他看的沈雨上笑了笑。
这么巧？可是真有这么巧吗……为什么是沈雨上？
他刚刚怎么就没把那些干净漂亮的设计手稿跟沈雨上这个人联系在一起，是自己粗心大意没发现，还是内心深处其实还在莫名排斥着这个人的一切。
不管是哪种，伏野觉得都无所谓了，归根到底还是怪他自己没有提前找施黎问清楚这个工作室的具体情况。
他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在沈雨上和那个意大利男人面前站定。
好像之前发生的一切，甚至包括施黎跟他打过的那个电话，都在此时此刻完全串联在了一块。
伏野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当场一懵，他有些后悔来参加这场试镜。可卡维尔太过于热情，问完之后还递了杯热可可过来：“前几天我去接雨上的时候，好像在包厢里见过你。”
他说的应该是那天他们三个人的聚餐。
伏野向来讨厌这种飘忽不定的不安，早知道当初就该少喝些酒，至少看清那个外国男人的脸。那样的话，也不至于现在会这么尴尬。
他脸色深沉，干笑两声：“不好意思啊，当时喝太多……没什么印象了。”
沈雨上沉着脸：“所以也没听到我说的话？”
伏野眼神躲闪，把视线移向窗外。
沈雨上皱了皱眉，表情复杂。这幅生气的模样，伏野太熟悉了……
“放松点朋友，别这么紧张，就当我们在叙旧，像老朋友那样聊聊天。”卡维尔解围般笑了笑。
伏野的视线往右边挪了半分，小心翼翼去看沈雨上脸上的表情。
这个人似乎已经习惯了卡维尔这样的相处方式，他轻笑着想从伏野手里去接那杯还在冒着热气的热可可：“要换成咖啡吗，我记得，你以前都不喜欢这些太甜的。”
“不用了吧。”伏野突然仰头喝完了一整杯热可可，太甜，太腻，还有点烫。“人都会变，以前不喜欢的东西，现在未必还不喜欢。”
“也是。”沈雨上撤回了手，转身端起了自己刚刚喝了一半的冰美式。
“朋友们，叙旧先到此为止，接下来我们应该聊一聊关于模特试镜的事了。”卡维尔拍了拍手，收起了笑，然后转了个身，弯腰伸过手从旁边的办公桌上拿了平板递到伏野跟前。“虽然你跟雨上是老同学，我也很想交你这个朋友，但我们友情归友情，工作归工作，我可不会因为你们两有这层特殊关系就给你放水。”
“应该的。”
“来，伏，看这个──”卡维尔用手指往后滑了一页，“这是已经在CR官网上公开过的几款废弃手稿，你不用担心会涉及到泄密方面的任何问题。其次，我想要你看看我们设计师的初版设计理念，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建议或者可以进行修改的地方。”
作为一个设计公司老板，卡维尔是谨慎的，作为一个设计师，卡维尔是追求完美的，也难怪他能追到沈雨上这样的人。
跟他比起来，卡维尔确实是那个最适合的。
伏野没再去想，“嗯”了一声接过平板快速浏览着页面。
这套时装的设计主题是童话故事“绿野仙踪”，线稿简单并不繁琐，几件样衣的主色调是白色和浅绿色，大多偏向于夏日小清新风格。
“看了这几张稿子的设计理念，你能从中联想到什么？”沈雨上两只手向后撑着桌子，左右脚交叉，有些慵懒地偏着头，“知道多少就说多少吧……我们之前看过你的履历，老实说，你现在的专业性不足以支撑你留在CR。”
“是么。”伏野没把沈雨上的话放在心上，这些年摸爬滚打，这些话也不是头一次听。
什么不够专业，不能跟设计师共情，说白了不过是嫌弃他这个所谓的外行人罢了。
反正已经被踩在脚下了，为什么不能赌一把呢？
毕竟有人曾经对他说过：“艺术本就自由如飞鸟”。
那么他为什么就非得被困在别人已经设定好的框架之中呢。
没人敢走的路，他可以走。反正背后是空的，无所谓会不会输的一落千丈一败涂地。
伏野看完了平板上的设计稿，回头看了一眼沈雨上：“沈大设计师这话里的意思……难不成是想告诉我，我这么一个不够专业的人今天之所以能站到你面前来，其实是因为你想对我破格？”
“你猜。”沈雨上笑了笑，不正面回复。
伏野倒也没有继续逼问，只是笑着从旁边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了下来：“行，那我换个问法。”
“什么。”
“一定要是我吗？”伏野认真盯了过去。
对话好似有些暧昧过头，整个试镜区突然之间就沉寂了下来，只剩下几台电脑主机过载运行的嗡嗡声。
几分钟后，沈雨上突然直起身子，气息如同随风摇曳的火苗，好像在这一刻被伏野的话烧成了灰烬。
“没错，一定要是你。”
沈雨上的平静大多都是装出来的，以前发病焦虑把自己在家里关一整天的时候，他就坐在地上画画，一直画一直画，直到不小心摁断铅笔芯，他才会彻底丢下笔，回到床上抱着自己去看窗外的暴风雨。
那时候他想，要是伏野还在他身边就好了。
如果他不愿意，那就绑起来。
可这么多年过去重新见到伏野，沈雨上心里却说不出的落寞。眼前的人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看他的眼神还是那么冷冰冰的，就好像在看一个生病的可怜虫。
“好。”伏野点了下头，又朝沈雨上笑了笑：“那这次就别破例了吧。”
“不会。”破例只是想重新见到你。但在专业领域里，沈雨上一向理智大于感性。
“少女多萝茜被一场龙卷风卷到奇幻国度奥兹，她在那里认识了稻草人、铁皮人还有胆小狮，一起成为朋友然后前往翡翠城寻找魔法师奥兹，希望能够帮助她们实现各自的心愿……所以你们的设计灵感里有自由，友情，未知的冒险……但似乎好像还少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伏野说，“那就是独立。或者说，是多萝茜这个人物的成长。”
“成长？”卡维尔若有所思，右手撑着下巴转了几下眼珠，“多萝茜是个普通的女孩，朋友很少，生活也非常的单调，这场旅行的确是让她成长了不少。”卡维尔笑着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伏，你的理解对我们来说真的很特别，非常感谢你的宝贵意见。”
说完，卡维尔在平板上写写画画记录了一些东西，然后转头跟身边的助理说了些什么。
这次试镜跟以前那些小网店很不一样，他们喜欢伏野的脸跟别具一格的气质，只要拍出来的照片好看，其他无所谓。但CR不同，在真正的试镜开始之前，卡维尔会提供历年来公开的设计稿，然后问每一个来试镜的人，“你从中看到了什么”或者是，“你从这个设计中感受到了什么”
就像这个绿野仙踪的童话故事一样。
卡维尔觉得，身为一个模特，必须得跟他的设计师有极强的共情能力，这样，他才能用最好的状态拍摄出符合设计理念的照片。
卡维尔似乎和助理谈完了，很快，助理带着微笑朝伏野走了过来，搭在右臂上是一件黑金色的中长风衣。领口的设计打破常规，翻领旁边是几簇鲜红的玫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伏野是吗？更衣室在那边，请跟我来。”助理弯着腰。
“好的。”
等到伏野跟着助理离开，卡维尔这才轻轻揽了一下沈雨上的肩膀，似笑非笑：“你想用他？”
“卡维尔。”沈雨上缓缓开口，偏头瞥了一眼设计稿，“你也觉得他很不一样，对么？”
“嗯。”卡维尔点头，“客观来说他对服装设计理念确实有自己独特的理解，受过专业培训之后一定会是一个很出色的模特。但……主观上我建议你重新考虑一下，毕竟，你现在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是因为他？”
“是么。”沈雨上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到底是什么样，好像伏野离开，他才能勉强缓口气，“卡维尔，你答应过我的，工作时间不讨论这些。”
“或许，我觉得我应该知道你和他之间的关系。”
沈雨上看向窗外：“前男友。”
卡维尔一愣，松开手从兜里摸出一张银白色卡片递到沈雨上的手里，重新笑了笑：“等工作结束我带你去家新开的甜品店，你应该会很喜欢。”
“谢谢，但今天就不去了。”沈雨上仰头看向窗外，藏在兜里的右手指尖不停蹭着手机。
对于沈雨上的拒绝，卡维尔早就见怪不怪。但今天，他沉默着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伏野从更衣室出来已经是10分钟后的事情了。
这个过程里他不知道外面的试镜区发生了什么，只看到沈雨上坐在椅子上背对着他，戴着耳机听歌。
卡维尔还跟之前一样，靠在墙边看平板。见伏野过来，沈雨上才拿下耳机，开始给旁边几个助理安排最后的试镜准备工作。
正式拍摄开始前，伏野就像个任人摆布的人偶，有人在他的衣服上别了什么装饰品，又有人在他的鬓角贴了几片玫瑰花瓣……
试镜区的准备工作还在顺利推进，所有的人忙忙碌碌，只有伏野坐在化妆镜前开始发呆。
很快，他从镜子里看到了站在身后不知道在低头摆弄什么的沈雨上。这么多年过去，这个人的情绪看上去没以前那么高，肩膀看着有些单薄。
风大概是从他旁边半开的窗户吹进来的，沈雨上的刘海被吹得有点乱，于是他换了个方向坐下来，用胳膊撑着下巴，闭了闭眼，看着有些疲惫。
布景需要用到大量的玫瑰花，很快，整个试镜区都弥漫着一股靡艳香甜的味道。
沈雨上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愣愣地看着洒了一地的花瓣，然后重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不知怎的，他突然就想到了有人曾经给他读过的那首诗。
“请用一支玫瑰纪念我。”
“就丢在那路边的荒草丛里吧，像那些躺在路边死去的人一样。”
“这首诗的名字是什么？”少年侧着头趴在床上认真地问。
“《霍乱时期的爱情》。”坐在床边还穿着夏季校服的另一个少年回答道，“我给你读了诗，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们所追求的艺术到底是什么了吗？”
另一个少年笑了笑，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艺术啊……大概就是自由如飞鸟。”
记忆里的这个少年不爱说话，没有特别固定的爱好，曾经刘海长过眼睛，后来剃过寸头，还穿着背心背他去过医院，喜欢在晚上睡觉前看外国诗集……
他读诗向来很慢，一字一句口齿清晰，读完之后又会一脸忧郁地放下手里的书，偏头看向窗外。
不知道是在看盘旋在操场上空久久不肯离开的飞鸟。
还是看学校后街路边被风吹着晃个不停的梧桐叶。
那个夏天太长，又闷又热，他看他的眼神也在不停地躲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