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天使送了帖子,本来说是让千霜的父亲去参加夜宴的。结果越鸣盛将军就在那一年冬天死了。那年千霜恰好十八,于是就袭了将军位、替越鸣盛赴宴去了。至于她对阿笙说她见过阿弦,也是在那一次夜宴的时候见到的。
原本越家高高挂起,家里人不太与外面的人往来。直到越鸣盛将军袭爵的时候,家里才一改往态、变得兼容并蓄了许多。这回小将军千霜带阿笙回来,知晓了阿笙有才、冷静,又料事如神,便叫阿笙做越家军的军师。
可惜在西境的无数个夜晚,阿笙全都彻夜难眠。越家军的兵将知道她姓祝,只把她当常人处置、听一听就过去了。可惜她总觉得千霜既出身名门,知道她是南境人、又知道她究竟姓祝,怎难免不会想到她与祝王府的关系那里去?
她也不是怪怨千霜,只是觉得自己不想再做郡主了——阿笙无论如何、想破脑袋也想不通,祝王府究竟有哪里好?她那老谋深算的哥哥,分明自己已经黑心肝到了、连旁人瞧着都不再面善,却还要蒙上她的眼睛、拽住她的胳膊,叫她的天地也变得一亩三分起来。
每当她一次又一次飞得更高、走得更远的时候,她便想着自己要走得最远最远、最好再也不要回来了。她甚至排斥自己的丹凤眼,排斥自己的细挑眉,哪怕是痴心妄想、也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换一张脸孔。她就这样一日日挣扎着,又一日日给着自己希望。
直到某一天千霜告诉她,所有人都知道、海上明月楼被烧了。
那天是云虎城难得的一个下雨天。阿笙孤零零的坐在檐下看着雨,看着一年之中少有的大雨、把周围黄岑岑的土地打得湿润润的。她那时不觉得自己孤寂,只觉得自己来了一个鲜少下雨的地方、竟还是下起了雨。她不禁恍恍惚惚地想起了曾经。
“喂,若笙。我说你坐在这里,竟摆出一副苦瓜脸干什么?”千霜明亮活泼的声音仿佛一下子划破空气,打破了难得的宁静。千霜见阿笙不反应,只是仿佛如同一个木偶般的、呆呆地拖拽着一副身躯,于是便把大脸伸到阿笙面前,对她傻呵呵地笑了。
千霜眨了眨眼睛,又把两排牙齿露出来、笑得明显而畅快。这使得阿笙不得不抬起头、看着千霜,可是身子却逐渐往后倾了。阿笙随后叹了口气,又紧接着低下头来、摆弄着两手道:“今天下雨了。虽然海上明月楼塌了,但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阿笙一面不耐烦、不悦的说着“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一面语调却逐渐顺着语尾不住地提高、开始带有一些莫名的哭腔了。
如此一来,千霜便越发觉得今日的阿笙有些不对劲了——毕竟阿笙向来一贯是个冷静的人。于是千霜戏谑一般笑了笑,道:“如果你真是云凰祝家的人,那海上明月楼塌了,跟你当然有关系。这道理很简单,不是因为别的,因为你家财产没了啊!”
人生观如此简练明了的人,阿笙似乎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过。尽管她可以这样理解她与明月楼、与祝家的关系,可她出门闯荡的年岁越久,便愈发记恨着那个束缚着她的兄长。尽管如此,千霜起码教给了自己一种方法,告诉了自己一种得以回去祝家的理由。
不过阿笙心里所想的,是为了维持天下与南境百姓的安宁,她最起码应当回祝家一趟。但她越是想要往南境走,越是想要赶回家去,便越是又愈发记恨起兄长了——她那混蛋羔子一样、甩手掌柜一样的兄长,怎么能放着满疆百姓不管、独自逍遥离去呢?
祝羽弦,祝羽弦,你可真是个孽障!阿笙一面坐在从西境赶回南境的马车里,一面时不时掀起丝绸帘子、看着四周的景色,又一面忍不住愈发愤恨地咒骂着道。她心里滴血一般、愈发沉重的想着,既然她兄长不管事,那么后来的祝家、南境由她来管!
一辆马车停在了祝王府门前。如今痴痴守在王府的、穿着赭色衣裳站在门前的老管家,自台阶上头远远瞧见了马车,忍不住浑身发痒、连手都忍不住抬起来了。过了一会儿,从那马车上头、远远走下来了一位雌雄莫辨的人。
老管家见了吃惊一般的、仔细在远处打量着那人。只见那人凤眼细眉、面如冠玉,头上顶着一件短冠,手上摇着一把白扇。但见那人胸前系着一件青蓝色长长的、带着细密褶子的斗篷,正稍稍摇着那把白扇子、一步一步缓缓地登上台阶,朝老管家走来。
见那女子率先走过来了,老管家手也忍不住使劲颤抖着、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来,像是含着泪一般地喊道:“郡主殿下啊——”
“哎呀哎呀,都怪老奴,瞧瞧是谁回来啦!郡主殿下,郡主殿下,您可真是我们王府的救星呐。王府里剩下的祝家人就指着您来管啦。这些日子里我们不好熬啊……有能力搬出王府的,走的走、散的散,东北墙那边也不修缮,就烂了一个大口子……”
“总之如今呐,王府就是个烂篓子!”
老管家越说嘴巴越碎,絮絮叨叨的、哭丧着脸。彼时的阿笙一级一级登上台阶,时不时看看老管家、又时不时望向远处往来的人群——云凰的朱雀大道上,花花绿绿的人流、各式各样的车马,还是像原来一般、如水一样的多。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事已至此,他们与已经落败的祝王府之间、又能有什么样的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