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人在北境的青碧得知了一件事,却殊不知此事是阳谋还是阴谋。若把此事论作阳谋,不过是处在兵不厌诈的范畴里面。若把此事论作阴谋,则是青碧自己的心思——青碧原本便知道,此事本来只能算作她自己多心、从而把此事当作一件阴谋事的。
青碧只觉得自己生在世上,不论是父兄还是自己,从前所造的杀孽都太多了。所以她不想再做一把刀,而想试着做人。她告诉神佛、从今往后,自己都不会再允许世上有任何杀生的事情发生了——然而世上毕竟是没有叫人许愿的神佛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若想要停止纷争,则需要怀着霹雳手段、菩萨心肠。但说到底行霹雳手段才是可行的路,这世上毕竟是没有救世主的——今生的事今生报完,上无天堂下无地狱……所以青碧告诉神佛,自己以后不再杀生,便使得自己卷进纷争里、死了。
青碧赴死的那天,阿岚和阿弦都见了她。
那天北境下着细蒙蒙的雨,外面的天色阴沉沉的。开了两扇房门的屋子里,有两把圈椅的中间隔着一块桌子,纷纷摆在屋内。阿弦穿着朱红色的衣裳,瘫倒了身子,坐在房间最右边的那把圈椅上。他的两手自然而然、搭在了圈椅的两根扶手上。
由于外边的天气阴的很,所以屋子里也跟着黑了。唯有阿弦身上的朱红衣裳、带有金色的滚边,由于模样实在凸显,被四下里黯然的环境衬得红的醒目。瞧见屋子里渐渐黑了,原本杵站着的阿岚动起身,跑去一旁的灯架子处、把油灯点了起来。
屋子里瞬间亮起了昏黄昏黄的光。灯罩子里面的火苗扑闪扑闪着,仿佛一会儿亮起来、一会儿又暗下去了,叫人觉得不安。当然这是因为屋外凛冽的风、同外边的骤雨一起袭来,纷纷吹打向屋子里、吹向那盏油灯的缘故。
外边的雨声渐渐霹雳似的大了,雨也渐渐的开始倾盆了。过了一会儿,阿弦像是一个提线的木雕人儿一样,恍恍惚惚、呆呆滞滞地慢慢抬起头。他望着窗外、看着风雨,眼神渐渐的如同已经定格好的木刻一般,从里面看不出流转的光影了。
屋子里的气氛异常的宁静,仿佛时间凝结成了雕版似的。阿弦搭在圈椅扶手上的几根手指开始“嗒嗒,嗒嗒”地敲起扶手,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水滴石穿、又像是砸核桃,叫人听了以后觉得寒颤。渐渐的,站在油灯旁边的阿岚,开始转过头来了。
阿岚转过头、望见屋子里端坐着的阿弦,只觉得阿弦的模样表面看起来平和,却已然不如从前模样不平的时候看起来真实了。他们两人却始终如同木偶般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两厢无言却又心照不宣,谁也不愿打破这片死一样的寂静、直到青碧走来。
与其说青碧早就看不惯今日的阿弦,不如说青碧对如今眼前的一切感到疑惑。青碧不明白阿岚使劲瞒她,究竟在瞒她些什么。她也不明白阿弦谨小慎微至此、孤僻绝望至此,从过去那样骄傲的人儿,慢慢变成如今这样形如木刻的人儿,究竟到底是为了什么。
祝澄年老病死了,祝岚对一切守口如瓶。就连她好不容易赶回亲生父母家去,好不容易明白、接受她是绫家绢坊的女儿,赶回家去的时候……就连家里唯一与她熟悉的、她孪生的大姐姐,也上战场送死去了。
她不明白是否她做一把刀久了,老天要报应她、报应她从前杀人如麻么?那既然如此的话,为何不率先让她死了?如今的青碧总算是越来越感觉到、自己身如浮萍,仿佛随着一潭浑水飘来飘去,又活在许许多多名为选无可选的夹缝之中。
她愈发沉重的想着,仿佛压弯了腰脊、强撑着伞才走进屋里来。等到青碧收伞的时候,她突然听见了阿岚与阿弦的谈话。外面的雨声淅沥沥的,使人的耳朵里被塞进来许多杂音。可是尽管如此,青碧却依然能够听见那掷地有声、柔缓清脆的男子的声音……
那声音是阿弦的。阿弦道:“北地那家伙,竟同我说想要凌云。他说的倒是挺便宜呐!自古兵家必争之地,我若是让给他,则是我的过失。不过话说到底、他若想要,让给他半个时辰,也未尝不可……说到底不过是兵不厌诈,乍不厌兵罢了。”
“他说我若能给他凌云,便与我休战十年,那自是儿戏不过。我们把它当儿戏看便是了。如此一来,在城外几里设下埋伏、以等待将来时日,除去凌云守军要亏损……剩下的,便没别的法子了。否则余下的法子,便是不把休战十年当儿戏,那岂不是愚蠢?”
阿弦的话语一字一句,犹如无数细密的针穿过空气,扎的人浑身疼痛清醒。尽管这些话语是阿弦说给阿岚听的,但倘若阿岚可以选,自然不想让青碧听见。可事到如今,青碧刚进屋子、一收伞,把伞靠在墙边,便已然听到了阿弦的话。
青碧只在心里颤颤巍巍地想着,前些日子她打听到,她的姐姐还充在凌云守军里呢。不过更确切的消息是,她曾打听出她姐姐是凌云城的守将。至于现实是前一种还是后一种,她只希望是前一种的可能多一些、后一种的可能少一些。这世上少死一个人、少死一个她的亲人,对她来讲才是一种安慰。
可说到底,阿弦也是她的亲人呐。青碧从小把阿弦当作弟弟养大,一刀一剑的、把阿弦的性命从旁人手中拼了出来——可她也知道,阿弦不会是她的弟弟。阿弦身为帝王,要为天下运筹。所以对于阿弦产生的所有想法,青碧想都没想、就原谅他了。
想来阿弦筹谋这些也有些时日了。阿岚屡次跟在阿弦身旁,始终不离不弃的在他身后干站着、自打青碧有记忆以来,也已然是第无数次了。青碧幽幽的看着屋子里、比起平时大差不差的两人,竟然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今天像这般比起其他人显得抽离过。
青碧想着自己曾拿起匕首搏斗,仅仅孑然一身、便沾了一身不属于自己的血。她从来想都不敢想,这个世上不会再有流血的事。但那仅仅是因为她倘若信仰这些,如若作为一把刀的话、便成为了一把生锈的刀。如今倘若她要做人,其实她不希望再杀人沾血。
每当一个人死去,哪怕是作为一把刀的人马革裹尸还,青碧都不由想着,每当一个人死了、不管死因为何,这个世上总会有人为他哭泣的罢?总会有人为他而感到悲哀的罢?王侯将相,成王败寇;活了死了,笑了哭了;到最后还是会化归黄泉、成为一抔土。
既然如此的话,那些与王侯将相、成王败寇无关的人,又是死于为何呢?青碧想着想着,脑海里像是有无数条丝线在打旋儿、绕成解不开的线团,叫她无端地感到眼晕和头痛、令她感到想要沉沉跪下。
彼时的她仿佛觉得,天上好像下着血雨。那血雨仿佛在以人们的血,王侯将相、平头百姓的所有人的血,洗刷着所有、每一个角落的人间——这下她终于安静、坚定下来,觉得倘若她不做些什么、跑到凌云城去,似乎就难以给予自己慰藉和安宁了。
青碧戴了一件竹纱斗笠出门,立即跨身上马。她一拉缰绳,那匹棕色的马便忍不住疾驰,朝雨里泥泞的地上疯狂踏去。暴雨的声音哗啦啦,哗啦啦,如注而下。路面两旁的柳树到了此时,纤细的枝条已然被狂风暴雨席卷而起,变得彼此缠绕了起来。
屋子里站立的阿岚见青碧已经骑马出门,不由得心中顿时有了不妙的预感。他已然顾不住打伞,扑身冲向前去、把房门再推开一些,跑进了雨里。一瞬间,天上的大雨稀里哗啦的从阿岚的头顶浇下。阿岚浑身湿着,却发现青碧骑着马的身影已然远走了。
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下,青碧的影子只剩下了道路尽头的一点点。可是尽管如此,阿岚却依然像是丧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永远找不回来了一般,忍不住沙哑的使劲喊着。
“祝青碧,祝青碧,你给我回来——”
“你给我回来,你给我回来啊!祝青碧!兄长问你,你要跑到哪里去啊——”
“青碧,祝青碧——”
“别喊了,阿岚。”屋子里,阿弦的姿态缓缓慢慢、从圈椅上站起来,再晃晃悠悠的走到门边、一手扶着门框。阿弦的声音气若游丝,仿佛他再也没有任何力气说一句话了。他接着有气无力地补充了一句道:“别喊了,青碧再也不会回来了。”
阿弦一边说着,眼里一边一滴一滴的、克制着流着眼泪哭了。然而好景不长,阿弦很快身子瘫软了下来,他那扶着门框的手也渐渐松懈、整个身子便顺着门框滑落了下去。阿弦此举惹得阿岚回头,忍不住紧张的喊道:“殿下,殿下!”
“殿下,殿下,您快醒醒啊!殿下,殿下!”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