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布底下,赫然露出一张闭着眼睛的、隽秀的姑娘的脸。长跪在地上的阿岚抹了抹眼前的泪、再横竖一瞧,死去的姑娘的脸圆圆的,皮肤又白又嫩、像凝脂似的。姑娘的睫毛弯弯,眉毛也弯弯,脸上活生着一股灵巧。
阿岚横竖再一瞧,这个姑娘怎么叫他百般熟悉?原来青碧已经彻彻底底的长眠于此了。她闭上了眼睛,从此就再也睁不开她那双迷人的、水汪汪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了。他仔细掐指一算,自己今年三十一,而青碧今年只有二十八。
绫罗自从下定决心挑开了这块白布,一下子看见这姑娘的面庞,便害怕、受惊似的愣在了原地。她记起自己从前还未参军的时候,本来要在家里绣花,却阴差阳错的把自己的孪生妹妹认回来了。她原先只知道那姑娘名叫青碧。
后来自己外出投军,大哥绫芷好不容易写了封信、寄到北境军中来,就是同她说妹妹找回来了的事的。绫罗究竟做梦也未曾想到,青碧与自己长得相像,原来当真是有来头的。如今这姑娘长眠在地上,虽然瞧起来稚嫩,但毕竟长得也与自己无二。
这世上与自己长得无二的人,除了青碧,怕是不能再有第二个了罢?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姑娘的后颈处没有乌青色的胎记,便不是青碧。跪在对面的阿岚始终不愿意相信青碧死了。他匍匐着跪着前进,一点点走到青碧的脸庞跟前,把青碧的脸抬起来了。
阿岚两手托着青碧的脖子,再把头一歪,仔细瞧着青碧脖子后面的痕迹。果不其然,在姑娘的脖子后面,有一道近乎淤青一样的、发着乌青色的疤痕。阿岚知晓了此状,只得浑身愈发无助又无力的、再次疯狂抖了起来。
他慢慢放下青碧的脸,紧接着便不住盯着自己方才摸过青碧的两手,张开手、弯下腰来,彻底哭得放声,哭的泪眼模糊。他一边哭一边呜咽着喊道:“昨天,啊不,前天,前好几天兄长见你,你还蹦蹦跳跳的,怎么今天、今天就……”
“祝青碧!兄长不是同你说了,同你说了不要赌气去凌云,凌云那里可是要打仗的!你虽然也习过武,可那打仗跟一般杀一个人不一样啊!那可是一人斩千人下马,尸横遍野啊!青碧,青碧你是怎么敢的,敢去打仗啊青碧……”
“阿岚,我知道你如今悲哀之至。我也悲哀之至,可是只能节哀。青碧她若是想寻死,可以有一万种法子寻死。你可知道她死前是甘愿死的,她活着的时候已不想活了。”见阿岚跪在地上、恨不得要替青碧去死,一旁的阿弦只得默默出言劝他。
可惜阿弦如今也几乎站不住了。他为何一开始仅望着白布,就立刻感到悲伤之至,便是因为他早已知道青碧倘若一心奔向凌云、便不可能有活路。所以如今被捡回来的几个死人里面,必然会有一人是青碧。否则下场更悲惨者,早已找不见尸身了。
对于青碧死的猜测,无论是相对平静的结局还是相对悲惨的结局,阿弦都有曾经料想过。如今的结局之于阿弦的设想而言,还算相对平静喜悦的。青碧被人捡着了,用白布盖着尸首、也算能够安息。阿弦心里的大石头也在此刻总算终于落地。
可尽管如此,等瞧见青碧脸庞的那一刻,阿弦还是忍不住涕泪横流。只是他认为自己何时都不应该痛哭,竟还狠狠地逼自己闭上嘴巴、不要发出哭泣的声音来。所以渐渐地,阿弦的身子因为哭泣、憋气而颤抖,渐渐的,他竟虚弱地咳出来了。
“绫将军,绫将军!”绫罗身旁的两个兵蛋子见青碧的面庞露出来,又有阿岚率先跪了下去、着急着为青碧哭丧,再加之青碧长得与绫罗无二,便以为死者是绫罗、跪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此举惹得绫罗略有些不忿,大声喊道:“你们将军我在这儿呢!”
“绫将军,您……怎么穿着布衣的衣裳!”两个士兵瞧见绫罗的头发、还像从军将士那般束成高高的马尾,可身穿的衣裳却已换成了青色的儒裙,不由得打心底生出诧异、感到奇怪了起来。他们只得望一望死去的青碧,再皱着眉、狐疑的看看绫罗。
事到如今,他们已然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绫将军了。为今之计,为了不被所有人误会,绫罗只好再度心一横,转过头来朝他们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军营里。至于前面的诸事,则全都不记得了,怕是被人下了蒙汗药。至于死的人,则是我妹妹。”
“胡说!那明明是我妹妹,我可是她兄长啊。”自打绫罗话音刚落的时候,早已悲痛欲绝的阿岚便不顾理智、和她彻彻底底顶撞起来。他继续大哭着道:“我这一辈子,分明就她一个妹妹。从此以后,既没了父亲,我可是要打光棍了哟……”
“等等,”阿岚哭诉着言罢,却突然克制住眼泪,不论是目光还是说话的语气,都忽然变得审慎而凝重、警觉起来。他语气沉重,像是最终找到了什么一般,对绫罗仔细道:“不会,你不会是她的亲生姐姐吧!”
“既然如此的话,我也不想挽留什么了,我把青碧还给你、还给月下的一家人吧。”
绫罗终是觉得养育之恩大于生恩,让阿岚和阿弦把青碧的尸骨领回去。毕竟她与青碧只在月下见过一面。若非是大哥写信告诉她,她可能如今还未曾知道、青碧其实是她的孪生妹妹呢。所以对于阿岚所说的、想要归还青碧一事,绫罗心里实际感到受不起。
如今外面全都疯传祝王死了。阿弦如今已然是个活死人,除了像原来一般过着有钱的日子以外,剩下的不论身份、地位还是权力,全都像云烟一般早早的离他而去了。所以他现在唯一能够做的,便是为青碧买一口好一点的棺材。
阿弦和阿岚商量好了,等他们两个事了,便把青碧的棺材从土里挖出来、带她回南境。所以事到如今,青碧只好在北境的土里先埋着。可大抵青碧死了以后,由于她的墓碑上只写着“绫家阿雪之墓”的缘故,兴许从那以后、便没有人知道她曾经名叫青碧了。
这件事原本是阿弦故意做的。青碧生来本不是青碧,而是绫家阿雪。若非是命运蹉跎的缘故,她也本该是殷实人家的闺秀,而断不会落得如今这般下场。既然她已经厌倦了再造杀孽、再做曾经做厌烦了的青碧,那便把绫家阿雪——她本来的身份还给她罢。
当年的绫雪从哪儿来,自然也死后会到哪里去。
当年的绫雪是从月下城来的,而不是祝王府里的孩子。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即便生来就是嫡长子,也极有可能被莫大的不幸劈中、一夜之间灾祸临头——这一点阿弦再心知肚明不过——只不过倘若把这一点放在青碧身上,便更加显得她命如飘萍。
阿弦与阿岚二人为青碧挑了一个如同南境一般的地方,才终于安安心心的把青碧葬下去。阿弦的身前身后,全都是漫天垂柳、一片青绿,可他却仿佛被诅咒劈中了一般,弯腰驼背、神情索然,一副莫名承受罪与罚的样子。
他甩了甩袖口,紧接着缓慢又小心翼翼的、从袖子里掏出了枚玉佩来。准确说那应该是半枚玉佩。那是南尘曾经的傍身之物,形似一只展翅的朱雀,然而后来却被白成焕的剑劈作一半。上面星星点点的那些深红色的染痕、不是染料的痕迹,而是南尘的血。
智取凌云城的伎俩是自己想出来的。所以青碧到底是因为自己的算计和奸诈而死的么?所以自己说到底也不算正人君子,而是一只无恶不作的魔鬼、如他们所说的一样,对么?自己生而叛逆,为了天下而放弃了彷徨中的爱情、是该死的,对么?
无数的怀疑像是直戳心脏的有力的长枪,把阿弦的心脏顿时戳得千疮百孔。他想起自己最初因为父亲南尘与母亲宣璇的死,虽一开始悲痛欲绝、是为了报仇,但逐渐也生出了其他目的,才逐渐走到这一步的。
他看着在自己手中摇晃的、南尘的玉佩,又看见阳光把玉佩打照得透明、让上面的血渍显得愈发暗红,红的令人揪心、红的醒目。渐渐地,他仿佛开始觉得四周下雪了。渐渐地,他感觉不堪重负,仿佛要在雪里跪下来了。
所以上天就是这样消磨人的年岁的,对么?阿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