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儿,靖儿,你可算来了!”
有个穿水蓝色衣衫的男子轻轻提起衣服的下摆,下了马车。河堤上的青草生得茂密、没过了男子的腿,远远望去显得翠绿一片。男子的模样在云鹤眼中、一开始是模模糊糊的,走着走着、便逐渐开始清晰了。他半束着头发,整个人体态纤纤、恍若谪仙降世。
云鹤打一老远便看见了他,以及在后面背着行李走着的小厮、全都看了个一清二楚。只不过她打心里知道,若非是约在这样的地方,她的这位侄儿是断不会与她在云京城里相见的。云鹤走上前来,理了理笑容,于是喊道:“靖儿——”
“靖儿,你可算回来了。你父王的身体最近愈发的不好,可他也知道、自己等不回你这个儿子了……你们两个年轻时候的性子,真是一模一样。”云鹤说话的时候语气带喜,可话语里也略夹杂着些愁。她想着她的二皇兄乃至这位侄儿,可都爱闲散着呢。
魏屠苏见自己还没有全然走上前、云鹤便彻彻底底与他寒暄了起来。他干脆大迈了几个步子、径直走到云鹤身前,将一手背过去、朝云鹤笑了笑。魏屠苏的叔父虽死,生前却也不大与他们一家往来。话说到底他这位姑母,倒是个不如叔父薄情寡义的。
倘若当真如姑母所说,自己父亲的身体愈来愈不好了——魏屠苏一面单单感到悲戚着,一面又想着倘若父死、自己岂不是要立刻袭爵?既然如此的话,那么他既见过姑母,便赶紧撒腿跑罢。魏屠苏笑着道:“姑母啊,我最近好着呢。”
“侄儿在纵使在外头、也照样锦衣玉食,过得不比宫里皇子差。您大可不必担心侄儿风餐露宿,草席破鞋。侄儿只怕自己又被拉回来哟……麻烦姑母转告我父亲,我不想袭爵。”魏屠苏说着说着,便像是怕被猫抓的耗子般,整个人垂头丧气、伤心绝望起来了。
云鹤只觉得靖儿恐怕回来、不是与她商量这个的。平时倘若以靖儿的性子,他不想袭爵,便早就逃出云京、逃的离皇宫八百里开外了。如今这般,还怎么会回来?于是云鹤开口单刀直入道:“靖儿啊,你此次回来,怕不是同姑母说这个的罢。”
云鹤言罢轻轻的昂起头,稍稍撇起嘴来。魏屠苏向来知道,他这位姑母是个说一不二的狠角色。所以他不愿在云鹤面前讨不快,不如干脆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说出来、如此这般对自己有利。于是他弯下腰,把脸贴近云鹤的耳朵,随后又将手放在了耳朵旁。
“听闻北境战事火急火燎。我此次由东境上北境去,一路磕磕绊绊到凌云。结果我与抱竹躲在一个破屋子里,您瞧、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祝王殿下!外面通传他已死透了,结果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对于阿弦还活着的事情,云鹤早已心知肚明。毕竟作为明月楼事件的第二位始作俑者,比起所有人来、她都要心如明镜。如今云鹤真正担心的,非但不是阿弦,反倒还是靖儿——魏屠苏在这种动荡的时候回来,又是璟宗胞弟的儿子,怕是此后离不了云京了。
事已至此,云鹤也只好装作一副无从所知的、悠然的姿态,朝魏屠苏和蔼地笑了笑。不过微笑之余,她几乎什么话也不愿说出口。现在云鹤的心里瞒着许多许多重要的事。表面看去,她将自己撇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魏屠苏本想只在云京城里住一天,看看自己从小熟悉的景色后,第二天便赶紧跑出云京城去。为了躲开那些权贵,他还专门住在罗城门外头的酒店里。说起来魏屠苏这个人喜爱民间的风趣。即使不必躲开那些权贵,他也不愿回到罗城门里头去。
这天晚上魏屠苏在酒店里面小酌。他对抱竹怨怼着说,自己从东到北一路辛苦,等到了凌云城里、又差点去睡席子,有时候让人准备的食盒没了、还要白白饿一下午。若不是早点时日便离开了南境的私宅、他想着,自己一路下来,怎会苦成这番模样?
于是魏屠苏索性今朝有酒今朝醉,在店里点了一大桌子的菜。纵使知晓自己吃不完,至少也可以叫抱竹来分一杯羹。吃着喝着,他便逐渐有些小醉。于是魏屠苏的身躯颤抖着,扬起袖子、抬起头来逐渐说道:“抱竹啊,我看我朋友在东境买的那幢宅子不错。”
“倘若他日我有了闲心,钱什么的都好说、卖几张画就好了……我也要在东境买一幢宅子。最好是修在山上的,要有个院子,院里要有竹子什么的才好。反正当今但凡是雅士,见到了屠苏先生的原画儿,哪有不买的!”
“原来殿下也知道屠苏先生的画儿啊,真是好雅兴!”霎时间,魏屠苏房间的门被“咣当”一下挤开。隔在门前的刺绣屏风后头,隐约露出一位束着头发、留着长胡子,穿着圆领袍的男子的身影来。后来那男子逐渐抬头挺胸、昂首阔步,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
男子自打清楚的见了魏屠苏后,便朝他弯下腰来,向他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魏屠苏无论如何、抓破脑袋也想不到,朝廷里的李尚书会在这种偏僻地方把他找来。他见状立即放下酒杯,与抱竹看了看屋子四处、发觉并无危险,只是瞧见门口似乎黑压压的、有一大片什么。魏屠苏料想,或许是李尚书先礼后兵,请了一群打手来。
“云亲王世子殿下,微臣与您好言相劝。您在外头游历这么多年,也该回来了。不知殿下可否想过家?外面的月亮可曾有家里的圆,外面的饭菜可曾有家里的香?您该听微臣一句劝,去哪儿都不如待在宫里的好。”李尚书说着,默默在魏屠苏对侧坐了下来。
“李英!当初本王离家时,尚不足弱冠,你那时还是郎中。夜宴时候我回宫一回,发现你已经是尚书了。我父王本就闲散,我变成如今这般、不过是子承父业。”魏屠苏两手紧紧抓着膝盖。他跪坐在地上,望向李尚书的眼神一步一步、变得冷硬坚毅了起来。
最终李英与魏屠苏交换,倘若魏屠苏能帮他上殿、走上一遭,李英就放魏屠苏出去。魏屠苏和抱竹虽觉得此中有诈,但倘若不将计就计,自己今晚恐怕就被李英关到不知哪儿去了。所以第二天早上,魏屠苏戴了王冠、穿了四爪龙袍,照常去了宫里。
“世子殿下,您终于回来了啊。这些年老奴也不知道您去哪儿了,但是您终于回来啦。”宫里内监的声音缓缓穿过长长的回廊。魏屠苏和抱竹一前一后,迎面朝着那位穿紫红衣裳的内监走去。只见游廊四处,一盏一盏的挂着金丝鸟笼。
把鸟笼和房垣统统栓挂在一起的,只有几弯薄薄细细的钩子。彼时有微风穿廊而过,那些金丝鸟笼便纷纷扬扬的开始晃动。内监与抱竹见面以后,不知凑在一起稀索的交头接耳些什么。彼时的魏屠苏落了单,便忍不住走到檐下、触了触其中的一件笼子。
笼子里的那只鸟有着颜色至纯的、烟青色的翅膀,还有长长尖尖的鸟喙。见魏屠苏的手冷不防地伸过来,鸟儿仿佛受了惊、不停扑打着翅膀触击着笼子,用鸟喙啄起他的手来。彼时魏屠苏的耳朵里被肆意鸣响的风声占满——微风吹起鸟笼,使得鸟儿感到惊诧。
魏屠苏的手被鸟儿啄的生痛。他亦受了影响,往后直退了几步。
“是灰喜鹊!”他喊。
瞧着笼子里鸟儿的模样,分明同云京城天空上飞着的、所有喜鹊并无两样。林林总总一共瞧起笼子里所有鸟儿的模样——那分明是一群灰色的喜鹊,是一群并不属于樊笼里的、原本自由自在的,飞翔于天空之上的野鸟。
魏屠苏不禁想起从前的日子里,姑母云鹤同他讲过、自己最喜欢灰色的喜鹊。那群宫人兴许是为投云鹤的所好,才将灰喜鹊一个个抓起来的。可到如今,魏屠苏竟然忿忿不平地觉得、自己本是野鸟,被李英半途逮了个正着、现在彻底抓回笼子里来了。
眼下虽然时局动荡,内忧外患,可文英殿里举行的朝会依然每日不减。永羲与云鹤像是两尊大佛,簇拥着云瑶这一尊小佛,倘若三人还在、便可以震慑中央。身穿紫红朝服的李英挤在同穿紫红的各路臣子之间,手拿笏板,眼神游离地左顾右盼。
殿里的人们仍旧密密麻麻的耸立着。李英略略踮起脚尖,才将将发现对面的人群之中、有一位身穿青色衣裳的男子出列了。身穿青绿色圆领袍的男子一下子叩跪在地上。他先是顿了好一会儿,才道:“摄政王殿下。如今臣有一问,恐怕会危及陛下,不知……”
“无妨,你随意说。”
“今我朝外患愈显,内有党争频频、无法能解。可是主君年幼、尚且无力,又是女主,恐怕有违我朝自文祖以来所确立的旧纲。今我朝虽礼崩乐坏,可主君年幼乃是事实。所以臣建议……立嫡立长,立男立壮,推举先帝之亲子侄云亲王世子云靖为皇帝。”
“殿下,臣附议!”
待那男子话音刚落,李英便健步如飞一般、撞开面前堵着的一群人,忽然一下冲了出来。他咣当一声跪倒在地,随即一口咬定般地说道:“臣附议!若是放任幼主当道,则北人南下、倘若为时已晚,国将不国啊……”
“倘若为时已晚,则家将不家、国将不国啊,殿下!殿下——”李英放声大喊。
趁着李英跪下身来狂喊的间隙,门前的内侍也发出了一声尖叫。内侍的喊声向来尖锐、也向来特别,既不像一般的男声、也不像一般的女声。如今看来内侍的声音,又像是在半暗半明的大殿里,突然传来的一声难得的鸡鸣。
“李英,你少在这里信口雌黄!”有个声音听起来洪亮又英气的男子突然间开口了。打那男子一开口时,说话的语气便叫人不寒而栗。李英听时战战兢兢的直起腰杆,偷偷转过头来、盯紧了男子——远远望去,他却发现那男子竟是他如今最想见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