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还未等北行回过头来,阿弦便又沉沉睡过去了。梦里,他遇见了一片荷花塘。荷花塘并非是长在山野里的,而是长在园林人家、一片不大不小的池子里——那里有一片荷花塘。鲜绿而肥厚的荷叶,颜色粉红却数不过来的花儿,与建筑走廊交织在一起。
阿弦独自一人站在青青的石板路上。板路四周长满了竹子,也有高高的参天的树。距离石板路不远的地方,是一片回廊。回廊的尽头是一道拱门,通往里边的厅堂。阿弦还来不及看那厅堂的模样——只因天上下起雨来,池子里的水突然疯了似的往空中荡。
那些荷叶,彼此连着彼此,如同硕大的、高高的浮萍一般。此刻它们同荡起的池水一样,朝四面八方不停卷着绿色的叶子、如同卷起裙摆,顿时有了生机。荷叶中间的荷花,有的绽开了些许,正蜷动着身躯、摆动着花瓣;还有的含苞待放,正摆动着整个躯枝。
彼时的天色不一般的阴暗。从天上落下来的雨,刚开始只有一点点,到后来逐渐变成雨丝、歪歪斜斜的打下来。歪斜的雨丝连着歪斜的水面,两者仿佛沟通一般,在此刻变成透明,旋转着、哭嚎着,连接着天与地。
石板地上的雨点渐渐多了起来。雨点越积越多,形成一片又一片的水洼,把石板染成了深青的颜色。自打天上突然下雨以来,阿弦慌了。幸好前边是一片游廊。他于是朝前大跨了几步,等到身子将将碰上游廊的边沿儿、便把步子慢了下来。
阿弦忽然想起年少的时候,自己常在此处游廊底下看雨、看荷花。他想着,兴许也是看雨打荷花罢。想着想着,他便打算坐了下来。正当他坐下的时候,有个少女的声音响了。那女孩儿的嗓音响亮又清脆、微微带着一些稚嫩。那声音像是从后边来的。
“阿兄——阿兄,你在哪?”女孩向前喊道,“阿兄,你在哪?我是阿笙!”
像风铃一般、清冽却刺耳的声音,此刻极不和谐的穿入阿弦的耳膜,惹得阿弦忍不住回头一看。此时此刻,他看到倾盆的雨中有个头顶荷叶的小姑娘,穿着粉色的衣衫与紫色的裙裾、留着毛茸茸的刘海与小辫儿,头上簪着一朵粉红色的小花。
整片荷叶被那姑娘倒过来顶着,青绿的荷叶杆子暴露在雨中,而像裙摆一般、弯弯曲曲的荷叶面却是朝下的。雨点经过荷叶杆子,顺着荷叶背部的经络,再扫过荷叶边上的弯曲、顺着姑娘的手旁,便接着落下去了。
阿笙就这样顺着阿弦的梦魇,消失了。她的身影暗下去了。
对于凌云城的那些事,阿弦虽是亲手操办,可却也颇有微词。与北地十年停战的协定虽是阿弦用阿湛的身份亲手谈成的,可北地人毕竟没有得到凌云城。这也就意味着,是阿弦率先使诈、违反了协定。更何况青碧的死令阿弦觉得,他本就是个战争贩子。
究竟阿湛是战争贩子,还是阿弦是战争贩子?他失去了身为阿弦的觉悟、失去了身为阿弦的认识,究竟是创造了阿湛呢?还是捡起了阿湛呢?终究都没有。所以他究竟是阿弦呢?还是阿湛呢?都不是。因为他是遗失了的阿弦,是未能建起的阿湛。
北境的冬天终究还是来临了。虽然阿湛来自北境,可阿弦终究还是来自南境。南方人虽然对北国的雪景抱有好奇心,可毕竟还是怕冷的。事到如今,阿弦几乎已经失去了面见他人的能力了——因为他每天不是害梦魇,就是在沉沉的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