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课铃声敲响最后的音节,像是某种无声的指令,三人几乎在同一瞬间便默契地合拢了课本,开始收拾画板与零散的文具。路远快步走向讲台,向文化课那位素来宽和的老师请假。他的理由诚恳而急切:“老师,我们想去市里补充些绘画材料,联考迫在眉睫,颜料和画纸都告急了,实在不敢再耽搁。”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目光在路远沾着各色颜料、指甲缝里还嵌着炭黑色彩的手指上停留片刻,对这些美术生的拼搏与窘迫也算心知肚明,于是爽快地大手一挥,准了假,只温和地叮嘱道:“去吧,早去早回,路上千万注意安全。现在的孩子,为了艺考也是真不容易。”
得到特赦令的三人,如同挣脱樊笼的小鸟,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飘起来,一溜烟便消失在了教学楼厚重的门廊后。十一月的星城午后,秋老虎的余威虽已散尽,阳光却依旧慷慨,不再是盛夏的毒辣,而是化作了金色的、带着丝绒质感的融融暖意,轻柔地拥抱着每一个沐浴其间的人。校园主道两侧,高大的银杏树已然换上了最绚烂的盛装,扇形的叶片金黄剔透,层层叠叠,不仅在枝头摇曳生姿,更是在地面铺就了一条厚实的地毯。每当脚尖踩过,便会奏响“沙沙沙”的乐章,清脆悦耳,仿佛是秋日精灵的低语。
“哦吼!自由的空气,我来啦!”聂少华猛地张开双臂,仰头做了个夸张至极的拥抱天空的动作,引得几个路过的路人好奇地驻足侧目,窃窃私语。
“小声点,你这活宝!”苏念思忍俊不禁,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轻声提醒他,“别太张扬了,要是被巡查的教导主任瞧见,咱们这‘特赦令’可就悬了。”
“怕什么!”聂少华满不在乎地一甩头,额前几缕不羁的碎发也跟着跳动,“咱们可是奉旨出宫,合理合法,光明正大!”他故意挺了挺胸膛,做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滑稽模样。
路远走在苏念思的另一侧,安静地听着两人的斗嘴。他微微侧头,看着苏念思被聂少华逗得眉眼弯弯,阳光细碎地跳跃在她柔软的发梢和白皙的脸颊上,笑容明媚得像一朵初绽的向日葵,瞬间驱散了深秋潜藏的那一丝萧瑟与寒意。他的心湖也随之荡漾起一圈圈温柔的涟漪,脚步不自觉地放缓了些,细致地配合着苏念思的步调,享受着这片刻的轻松与宁静。
校门口人头攒动,三三两两的笑谈声此起彼伏。三人熟门熟路地汇入人流,顺利地出了校门,站在路边有些泛黄的公交站牌下,等待着那趟熟悉的线路。
2007年的星城,公交系统虽已初具规模,但车辆的款式略显陈旧,班次也远不及后世那般密集和舒适。他们要去往的市中心那家老字号美术用品店,需要乘坐一趟线路颇长的公交,中途还得在某个枢纽站换乘一次,着实算不上一段轻松的旅程。
“唉,这公交车什么时候才来啊?”聂少华伸长了脖子张望,随即开始了他天马行空的畅想,“要是咱们有钱买辆小轿车就好了,四个轮子一跑,风雨无阻!或者,干脆来个哆啦A梦的任意门,嗖——”他做了个开门的动作,“一下就到了画材店门口,多爽!”
“美得你,”路远哭笑不得,抬手在他后背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别做白日梦了,车来了,赶紧上吧,不然错过这班,下一班指不定要等到猴年马月。”
驶来的公交车果然如预料般拥挤不堪,像一个移动的沙丁鱼罐头。这个时间段,既有背着沉甸甸书包放学的各年级学生,也有拎着菜篮或公文包匆匆下班的市民。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前门挤了上去,被人潮推搡着,踉踉跄跄地往车厢中部挪动。路远下意识地将身体微微前倾,用手臂和肩膀护在苏念思身侧,为她隔开身后不断涌来的人流,撑起一片小小的安稳空间。苏念思感到自己被一股坚实而可靠的力量包围着,鼻尖萦绕着路远身上独有的气息——淡淡的肥皂清香混合着松节油那略带刺激却又让她感到亲切熟悉的味道。这份近在咫尺的守护,让她在嘈杂拥挤的环境中,竟感到一阵奇异的平和与安心。
车厢摇摇晃晃,像个不倒翁,空气中弥漫着汗味、香水味、食物味以及柴油发动机的尾气味,有些沉闷,甚至让人微微有些晕眩。路远微微垂首,视线所及便是苏念思的发顶,几缕调皮的碎发随着车身的颠簸在她耳畔轻轻晃动,搔得他心痒。他很想伸出手去,替她将那几缕发丝拂到耳后,指尖却在即将触碰的瞬间蜷缩了一下,终究还是克制住了这份冲动,只是用自己的身体更靠近了些,为她挡住更多无意识的推挤。
苏念思似乎察觉到了他细致入微的维护,微微侧过头,仰起脸,清澈的眼眸望向他,随即展颜一笑。那笑容如同初春融冰的溪流,又似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温润石子,在路远心底漾开一圈又一圈温柔的涟漪,让他感觉整个世界都明亮了。他回以一个浅淡却同样真诚的微笑,眼神交汇的短短几秒,仿佛整个嘈杂不堪的车厢都在他们周围奇迹般地沉静了下来,只剩下彼此眼中无声的交流。
“嘿!路远!念念!”聂少华洪亮的嗓门像一颗投入宁静湖面的炸雷,瞬间打破了这短暂的静谧,“听说‘艺海画材’最近在大力促销,水粉颜料买十送二!白色和柠檬黄都参加活动!”
“真的吗?”苏念思立时来了兴致,眼睛都亮了,“那可太好了!我的白色颜料消耗最快,正愁不够用呢,这次可以多囤一些了。”
“那当然!我就说跟着我没错吧!”聂少华得意洋洋地扬了扬下巴,“我可是行走的人形情报收集器,兼优惠雷达!”
一路说说笑笑,加上聂少华时不时冒出的插科打诨和新鲜出炉的“情报”,原本预估会有些漫长而枯燥的公交旅程,也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变得不那么难熬了。中途换乘时,他们终于得以从拥挤的车厢中解脱出来,下车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筋骨。路边恰好有个卖烤红薯的小摊,炭火烧得正旺,大铁桶里煨着的红薯散发出阵阵焦香,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勾得人馋虫大动。
“老板,来三个大的!”聂少华根本没征求两人意见,便豪爽地掏出零钱,买了三个烤得表皮微焦、个头都不小的红薯。
“喏,一人一个,趁热吃,暖暖手!”他把其中两个用牛皮纸袋裹好的红薯分别递给路远和苏念思,自己则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吹了吹,准备开动。
红薯烤得恰到好处,外皮带着炭火的焦香,内里却金黄滚烫,软糯香甜。苏念思小心翼翼地剥开一点焦黑的外皮,露出里面诱人的瓤,轻轻吹了吹热气,小口咬下,绵密的口感和甘甜的滋味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唔,真好吃!”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脸颊被热气熏得微微泛红,像只偷食成功、心满意足的小猫。
路远看着她可爱的吃相,嘴角也不禁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剥开自己的红薯慢慢吃了起来。热乎乎的甜香从舌尖蔓延至胃里,驱散了不少深秋的寒气,也抚平了方才挤公交带来的些许烦躁。
聂少华已经大口啃掉了小半个红薯,一边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等买完画材,我再请你们去吃夜市的烧烤!就这么说定了啊!不许耍赖!”
“知道了知道了,你这个不折不扣的吃货。”路远笑着应付他,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苏念思。
三人站在路边,一边小口小口地吃着烤红薯,一边等候下一班公交车。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人行道上投下温暖的剪影。街边的店铺次第亮起了五彩斑斓的霓虹灯,晚高峰的车流如同不知疲倦的钢铁洪流,渐渐汹涌起来。空气中弥漫着烤红薯的香甜、汽车尾气的味道以及市井特有的喧嚣,一切都显得那般真实而生动,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苏念思小口吃着红薯,目光在身边的两个男生之间流转:一个阳光开朗,总是能带来欢声笑语;一个沉稳可靠,总能在不经意间给予她安心的守护。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在心头悄然滋生。高三备考的巨大压力,仿佛在这一刻被这平凡的街景、这香甜的红薯、这轻松的陪伴暂时抛诸脑后。这种忙里偷闲的轻松与惬意,让她觉得格外珍贵,值得用心铭记。
很快,下一班公交车缓缓驶来。或许是因为线路更偏向市中心,也或许是时间稍晚了一些,这次车上的人明显少了很多,他们轻松地找到了三个相连的空位坐下。聂少华依旧抢占了靠窗的位置,像个初次进城的孩子般,兴致勃勃地打量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小小的惊叹。路远和苏念思则并肩坐在他旁边。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穿过一条条熟悉的街道,也驶过一些平日里他们鲜少涉足的区域。苏念思将头轻轻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偶尔会和路远低声交谈几句,分享彼此对某个招牌、某栋建筑或者某个路人的观察。
“你看那家咖啡店的招牌设计,字体和颜色搭配得挺有意思的。”
“嗯,用了撞色和手写体,视觉冲击力很强,很醒目,也显得随性。”
他们的对话简单而随意,没有刻意的找寻话题,却透着一种旁人难以介入的默契与和谐。聂少华偶尔会回过头,好奇地插上几句话,但更多的时候,他沉浸在窗外流动的风景里,或者干脆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路远能清晰地感觉到苏念思此刻放松的状态,她的肩膀不再像在教室里那般微微紧绷,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浅浅的、恬静的笑意。他喜欢看她这样无忧无虑的样子,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采购画材本身或许是一件奔波而枯燥的差事,但因为是和她,和他们一起,连这段路上的风景都变得格外动人,每一个细节都值得回味。
他偷偷瞥了一眼苏念思的侧脸,她的睫毛很长,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下,于眼睑处投下一小片柔和而纤细的阴影,随着车身的轻微晃动而微微颤动。他的心跳,又开始有些不规律地加速。他想,这样的时光,真希望能再长一些,再长一些……
目的地越来越近,车子驶入了更为繁华喧嚣的市中心区域。路远收回思绪,轻声提醒道:“快到美术用品店那站了,准备下车吧。”
三人闻声站起身,随着零星的人流走下公交车。一股与学校周边截然不同的热闹气息扑面而来,这里是星城的文化艺术中心地带,街道两旁林立着画廊、书店、乐器行以及各种与艺术相关的培训机构,空气中仿佛都漂浮着浓郁的艺术因子和墨香。
“艺海画材!我看到招牌了!就在前面那个拐角!”聂少华眼尖,一下子就锁定了目标,指着不远处一个悬挂着龙飞凤舞的毛笔字招牌的店铺兴奋地喊道。
“走吧。”路远沉稳地应了一声,自然而然地走在最前面,为两人引路,步伐坚定。
苏念思跟在他身后,望着他宽阔而可靠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采购之旅的期待。不仅仅是对那些崭新颜料、画笔和画纸的期待,更是对这段三人同行的小小“冒险”本身所蕴含的简单快乐的期待。清脆的笑声与轻快的交谈声洒满了这条通往美术用品店的路,他们谁也没有预料到,一场意想不到的小小风波,正在不远处的某个阴影角落里,悄然酝酿,等待着他们的到来。